劉廣群

我的家鄉位于泌陽縣官莊鎮最北邊一個名叫西陳溝的偏僻小山村，祖祖輩輩耕耘著貧瘠的山地繁衍生息，老實巴交的家鄉人在方圓十里八鄉有一個共同的名字叫“北山人”。我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山里人，抬眼藍天白云飄，低頭牛羊滿山坡，就是在那里，度過了無憂無慮的童年，留下了終生難忘的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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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里的春天要比城里來得早。舊歷年剛過，田埂上、樹木旁、青石間、低洼處便可呈現青的草、綠的葉，那“草色遙看近卻無”的景象不久便得到了印證，驚蟄一過，早鶯爭暖、新燕啄泥，紅杏春鬧、蜂圍蝶陣，一派春意盎然的景象。

束縛了一冬天的孩子們褪去身上的棉衣，也“復蘇”了。這時候，牛是不能放的，因為草太淺；放羊是可以的，再小的草芽兒無論長在多陡峭的地方，調皮的山羊總能啃到，笨拙的綿羊只能跟在山羊的后面，低著頭，津津有味地品嘗著大自然賜予的第一道美味佳肴。

放羊是不需要很多人的，通常三五個人趕個百十來只羊不在話下。那剩余的力量就去尋鳥雀，或是捉螞蚱，用白草莛串起來，拿回家喂雞，大人說雞吃了螞蚱下了蛋給我們煮煮吃。要么去捉蟈蟈，用白草捆了帶回家放在莛子扎成的籠子里，投喂南瓜花或青辣椒，刺激它演奏，它就徹夜不停地鳴叫。我常常是聽著蟈蟈的奏樂聲睡著的。

二

我最喜歡的是扒蝎子。因為尋來蝎子不但可以得到家長的贊許（大人可用它來泡藥酒治痛癥），而且還可以賣錢。說來可笑，那時的蝎子真多，倘若你在山上隨地蹲下大便后，不經意間拿起身邊的一個小石頭擦屁股，很可能就見一只蝎子趴在石頭的下面。這樣的情形，我遇到的就不止一次。現在想來，那時真好玩兒，一不小心讓蝎子蜇住屁股了會是怎樣呢？

蝎子喜陰暗潮濕處，無論石塊下、石縫間、草叢中都可見到它的蹤影。我們小孩子主要用翻石頭的辦法找蝎子。翻開石頭，便可見到下面的潮蟲居多，蚰蜒、千足蟲、斑蝥常見，山蛇也是有的。有時不經意翻開石頭，猛然間躥起一條“長蟲”，哧溜消失在草叢里，常常嚇得我們驚叫慌跑。有時也背了長長的鐵撬杠掘起大的石塊，竟能在下面一次尋得三四個蝎子。

蝎子遇到驚嚇，大都本能地逃生。我們最初是拿了筷子夾的，但蝎子在草叢間跑得很快，筷子粗，尤其是晴天里蝎子爬行速度更快，再加上草莖的干擾，用筷子夾是受影響的，眼睜睜地看著蝎子鉆進附近的石洞里，就是用力過大、過猛把蝎子夾住，有時會把蝎子夾死，死蝎子是無法賣錢的。久而久之，我們練就了用手捏蝎子的本領。

倘若天涼，翻開的蝎子一般不跑，束手就地被擒；倘若它跑，我們先用嘴對著蝎子吹風，它就緊縮成一團，這時就可以猛地一下捏住蝎子尾部長有毒針的末端關節處，使它屈伸不得，也就無法蜇人了。

捉到的蝎子裝在墨水瓶里（當時連個大口瓶子都找不到）拿到所在大隊的衛生所，以一只大蝎子兩分錢的價格賣給醫生，一次能賣好幾角錢哩！這樣，一直堅持到后來上學。我清晰地記得，小學畢業那年，步行十八里去官莊街參加全鄉舉行的“百名奪優賽”，就是用賣蝎子積攢的一塊多錢買了煎包和最愛看的《孤膽英雄》《小靈通漫游未來》兩本小人書，還和同學禹國強合買了《楊家將》上下集。

“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我也有被蝎子蜇著的經歷，盡管天真地用布條子拴緊手指阻止毒素擴散，但鉆心的疼痛還是從手指尖擴散到胳膊上、腰間，直至全身，現在想來，那時真是太幼稚了，綁緊布條的手指常常是又紫又腫，真正阻止的哪是蝎毒，而是血液的正常循環。被蝎子蜇住當然不是什么好事，但也不是百害無一利的。聽大人講，蝎毒是可以治療風濕病的，但直到今天從沒有見過一個風濕病患者拿蝎子蜇患處治病的。

雖然被蜇的危險時有發生，但那撩人心扉的連環畫和香噴噴的包子、油饃更具誘惑力，促使我們一次次冒險并快樂著。

三

當楊花落盡子規啼時，青草也在幾場春雨后越發茂盛，這時候，我們小孩子便趕牛進山了。牛不同于羊，忠誠老實，我們只需把牛群趕進山沖里，就完全交給了大自然，豐茂的青草在微風吹拂下向牛招手，潺潺的山間溪水為牛奏響了歡歌，啃草渴了就自尋水喝，累了就隨地而臥，一整天下來也就從一個山坳挪到另一個山坳，活動的區域極其有限，我們便有了充足的時間任意撒歡兒。

夏天的山風那真叫爽，坐在高高的青石板上或林蔭下，任你狂吼亂叫，無拘無束。有時也尋些山藥來，什么柴胡、血參、細辛、桔梗等，用白草擰繩捆了，可換些錢來。

大多時間是到山澗溪水里泡澡，赤條條的小黑孩兒，一個個如魚在水中嬉戲，翻石頭捉螃蟹、用笊籬撈麻蝦、拿镢頭挖黃鱔，個個都是高手，尤其見到溪邊泥洞中流出似鐵銹的黃水時，認為便是黃鱔尿，背了镢頭挖，也曾挖出不少來，這些戰利品被我們自帶的炊具和油鹽就地烹制。賴孩兒哥是我們的“頭兒”，通常由他來為大家掌勺和分發，不管分多分少，大家從來不爭搶，凡分到手里的美味，個個都是來不及洗手就往嘴里塞，那股鮮香味滋潤了我的整個童年。

四

當山上的青草瘋長時，農家也收了麥、種了秋，農活暫告一段落，于是大人、小孩便又趕牛上山。這時，全村的牛晚上就住在了山上，往往一住就是一兩個月。除了秋苗子起身時需要用牛犁地，其余時間牛全部吃住在山上。

“看牛場”主陣地大多選在一個叫“老蜂籠”的山包上，這里場面開闊，地勢較為平坦。大人們就地取材，伐下樹木，砍些樹枝，割點藤條，搭建編織而成一窩棚，外面再用塑料薄膜一罩，四周壓上石頭和土塊，修好出水溝，臨時看牛棚便建好了。無論白天黑夜、刮風下雨，人們可以安閑地在里面休憩娛樂。

幾十頭牛白天在附近山坳里啃草，晚上就拴在了棚子四周。牛是不怕夏天下雨的（大人說，夏天下的雨是伏水），哪怕是暴雨，牛也不會凍感冒。牛住山上既延長了啃草的時間，又減輕了上下山的腳力，最易增膘。夏天和秋天的大部分時間牛都住在山上，諸如進山時一頭母牛，冬季天涼下山時母牛下的崽兒已會吃草的現象屢見不鮮。

我們都是輪流吃飯，有時從家往山上送飯，大多數是從家里拿了面條和饅頭到山上自己生火做飯；有時也拿來獵狗攆的野兔下鍋，那可是地地道道的農家野味。白天，看牛者往往是我們一群孩子，大人則到地里侍弄秋苗子；晚上，我們就被趕下了山，大人輪流上山護牛，只有在三番五次央求后才有可能留下，但必須睡在大人們中間，怕被野狼拉走。

在山上過夜的感受是美的：夜風的涼爽、百蟲的鳴聲和牛群反芻時脖子上的鈴鐺有節奏的和弦奏鳴曲足以讓人陶醉。夜里偶有野狼來襲，臥在牛群旁的幾條獵狗便會群起而攻之，驚醒的大人就會大呼小叫起來，狼便逃之夭夭。不一會兒，遠處定會傳來野狼絕望的叫聲，回蕩在空曠的山谷中。

歲月悠悠，散落在山間溝溝壑壑里的記憶漸行漸遠。倏忽，我就到了中年。今天，雖早已領取城市的名片，但魂牽夢繞的仍是家鄉連綿的青山和淳樸憨厚的父老鄉親。只有那里才是我漂泊心靈的歸宿，也只有他們才可以洗濯我思想的鉛華，慰藉我浮躁的心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