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睡吧

周中華

媽媽睡了，她入睡在一年的末尾

末尾的前方，正站著春天。

媽媽睡了，她所愛的、牽掛的一切

都睡了。還未起身的麥苗、剛剛發芽的油菜

剛采過的夏枯草、未剝完殼的花生

睡了，三間簡易房、木板床、永不上鎖的門、沒有玻璃的窗

拐杖，板凳、地板、信號總不好的電視、老年手機、灶臺

全都睡了。切菜的刀，凹陷的案板、剛用你佝僂的身背回去的秸稈、雞窩里還帶著溫度的蛋、再也不會擰開的水龍頭，是的，都睡了

見人就熱情汪汪叫的小花狗，每天比黎明起的還早的紅公雞，在深夜里還不睡的貓。

10月31日，在太陽還沒睡醒的清晨，在一年的

初雪還沒顧上裝飾你的小屋，在喊你吃早餐的兒子還沒顧上叫你

在遠方思念的電話鈴聲還沒響起，在摯愛你的女兒剛剛趕到你的床前

媽媽，你就這樣睡去了。連同關于你的

時間，記憶，悔恨，遺憾，和

眼淚！睡了。

夜無處不在，媽媽，

在你入睡后，黑暗就淹沒了世界

我從千里之外，再也回不到故鄉

再也看不見你小屋炊煙托起的陽光

再也看不見那些熠熠生輝的日常，看不見你

住著拐杖迎我回家，彎著腰，揮手

送我走向遠方。

媽媽，你把光的門關上了，夜從此

就住進故鄉。在兒時等你的傍晚勞作回來的院子里，

在鐮刀暗淡的光芒里，在空蕩蕩的衣櫥里，在灰燼冰冷的灶臺里，

在沒有體溫的棉被里，在空空的碗里，在沒有雞叫的雞棚里，在

沒有人播種的菜園里，

在我不停修改的詩歌、孤獨的書房、剪不斷的思念、

欲言又止、心灰意冷、空無所依、

千瘡百孔而又破碎的中年里。

睡了，媽媽。一切，一切

窗外冰冷的雨，鄰家的問候

整個村莊，被耕種過的土地，放過羊的小山，

趕過場的集市，蜿蜒的田埂，聒噪的蛐蛐，

喜歡吵架的麻雀，沉默的磨盤，從不說話的門，

張著嘴的喇叭花，敲擊地面的拐杖，都睡了

媽媽，你帶走了它們，哪里

也聽不到你和鄰居嘮家常，門吱吱的響，

貓溫柔的叫，狗熱情的嚷，木材燃燒時噼噼叭叭的笑

電視機的喧鬧。只有雨叩問鐵皮屋頂的

哭泣。全都睡著了。睡了。

天就要亮了，

媽媽，你卻睡著了。

媽媽入睡了。就像風

吹滅了蠟燭，河水停止了

奔流。大地也一樣。

關于她的歲月也在地的深處入睡。

她所有的兒女都睡著，都在同一個夢里，

在一個沒有門窗的屋里，在一個沒有離別的世界，

在那里，媽媽新屋門前的松樹，院子里的麥苗，

白菜、蘿卜、蒜苗、芫荽、上海青，

都睡著，連地頭的小路，路邊洞穴里的老鼠

冬眠的蚯蚓，和被雨淋濕翅膀的風。

睡了，媽媽。故鄉的大地

寂然無聲。星光閃爍，路人

悄無聲息走過，烏鴉嘴巴緊閉。

所有的死人躺在自己的棺材里。安靜地

睡著。遠處的床上，活著的兒女

睡在自己的思念里。孤獨的睡。輾轉反側的睡

睜著眼睛睡，沒心沒肺地睡，

流不出一滴眼淚地睡。

可是，你聽啊媽媽……那里？

在寒冷的黑夜里，在遙不可及的城市，在車輪滾滾的喧鬧里

那里有人在獨享夜晚的黑暗，在用一行行文字縫補

歲月，在用無聲的哭，沒有淚水的思念，洇破紙張

在用他無用的筆，串連起記憶，用文字的釘，

釘住夢，釘牢時間。

睡吧，睡吧，媽媽。你安心的睡吧，

別再擔心田里的莊稼，和兒女未竟的成長。

我們會和你一起分享那些黑暗，也會在某一天

和你一起，進入那

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