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表哥

石新宇

2023年12月26日，大表哥鄭世俊因病在武漢去世，享年70歲。次日我和妻趕到武漢，送大表哥最后一程。

大表哥長我16歲，我和他是雙重親戚。他是我大姨的長子，也是我奶奶的娘家侄孫，他的爺爺是我奶奶的二哥。奶奶的娘家在社旗縣城中心街火神廟南五六十米，院子很大，是奶奶的父親買下的。大表哥在這個院子里長大，他生下來就是妥妥的帥哥。每逢過年，縣城里舉辦民間文藝表演，“背閣”是必有的項目。“背閣”就是把長得好看的小男孩打扮成戲臺上的武將，由大人背著或者抬著在街上來回走，小男孩則需要揮動手里的馬鞭或者長槍。大表哥從三歲開始就被選中，直到六七歲身體重了大人背不動了才“息影”。那一天表演時間長，大表哥竟然睡著了，在街邊看表演的大姨發現后，擔心他摔下來，就喊他的名字。其他人很快明白那個小帥哥是大姨的兒子，紛紛向大姨投去羨慕的眼光。

高中畢業后，大表哥被七機部招到四川工作，后來單位搬到了武漢龜山腳下，與黃鶴樓隔江相望。大表嫂也是社旗縣城人，她和大表姐在一家單位做臨時工時相識。大表姐帶她到家里玩，她一眼看上大表哥，大表哥對她也頗有好感。后來她到南陽卷煙廠工作，大表哥遠在四川，兩人聯系不斷。大表哥一米八的身高，又那么帥，追求者自然很多，但最終還是和大表嫂結為夫妻。那是1980年，大表哥的單位已經搬到武漢。大表哥的一個同事是南陽人，想調回南陽工作。大表哥婚后不久，經協調那人調到南陽，大表嫂則調入大表哥的單位，這樣夫妻團聚了。

大表哥婚前，大姨翻修了家里的老宅，接下來的兩年像是惹了火神一般連續出事。先是在南陽工作的二表伯（即我的大姨夫，因為他是奶奶的侄子，又比我父親大，我稱呼他“表伯”）被電焊槍噴出的火燒傷了腿，后來在社旗縣酒廠工作的二表哥被鍋爐里竄出的火苗燒傷了胳膊。大表哥在武漢住的是平房，那天晚飯后家里來了客人，大表哥用煤油爐燒水，不知怎么地火苗突然竄出很高，平房被點燃。大表嫂跑了出去，大姨和大表哥一歲多的女兒琳琳均被燒傷。大表哥拼命救火，身體大面積被燒傷，好在沒有毀容，那一年大表哥28歲。單位領導很關心大表哥，按工傷救治，包括大姨和琳琳的醫療費用，全部由單位承擔。大表哥的胸部腹部需要大面積植皮，醫療費總共花去4萬多元。那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初，若不是單位伸出援手，誰能掏起這個錢？大表哥是不幸的也是幸運的，生命力也很頑強，比他傷勢輕的年輕人都沒能搶救過來，大表哥的命保住了。

那時我母親在社旗縣城工作，我在社旗上初中，家和大姨家一個院子。大表哥傷好后回社旗，我和他一起去洗澡，看到他身上的傷疤，禁不住掉淚。大表哥很開朗，聲音宏亮說話幽默，看到我掉淚，他笑話我像個小姑娘。那時我還不到13歲，本以為植皮就是將一整塊皮貼上去，豈不知是一小塊一小塊貼上去的，每一塊只有指甲蓋大小，大表哥的身上真的是慘不忍睹。那一段時間，大表哥對我講了很多我小時候的事，比如我剛會走路的時候，母親帶我到大姨家去，我不愿意呆在院子里，總是鬧著讓大表哥抱我去火神廟和附近的山陜會館去玩，一玩就是一晌。大表哥打趣地說，他自己還想玩呢，抱著我真是煩透了。我寫作文，本不想讓別人看，卻愿意讓大表哥看。那天我在院子里寫作文，大表哥看了看，說我憑想象胡寫，冬天哪里有燕子？春節怎么有月亮？我覺得大表哥和藹可親。

印象中我與大表哥只見過十來次面。我在鄭州大學上學時，大姨生病住在大表姐家，大表哥去看望大姨，我見到過他。我和小表姐都在駐馬店工作，他到駐馬店來，我見過他幾次。二十年前，報社組織編輯記者到武漢晚報社考察學習，我特意去看望大表哥，那一夜我們一直聊到天亮。

幾年前，大表哥得了直腸癌，做大手術花去百十萬元。他沒有那么多錢，好在女兒女婿孝順。女婿做生意發了大財，說花多少錢都不用他操心。最近一年，大表哥病情惡化，醫生多次下病危通知，大表嫂和女兒女婿擔心有不測，提前為他過了七十大壽。大表哥知道自己的病情，表現得很平靜，還認真地和家人商量他的后事，這讓我很佩服。他的生命力真的很強，因為病痛折磨得非常難受，醫生用藥讓他昏迷，但他的心臟仍然頑強地跳動。醫生說，他能活到12月份，是個奇跡。

躺在水晶棺里的大表哥骨瘦如柴，完全沒有了在世時的風采，但英俊的面容仍然依稀可見。次日要出殯，晚上要守夜。我的身體不允許熬夜，但還是留下來守大表哥最后一夜。凌晨三時，我站在水晶棺旁邊，再一次看大表哥清瘦的臉龐，想起我和大表哥聊天時的情景，想起他的風趣豁達，想起再有幾個小時他將被埋入地下，我的心里一陣陣難過。

武漢的風俗，夫妻一方去世，另一方不能去送葬。葬禮結束后，我去看望大表嫂，她的雙眼紅腫，顯然多次哭過。我和其他幾名親戚都安慰她，不想她又哭了。我上大學那年，剛好大表嫂到駐馬店看望大姨，那時我家已經搬到駐馬店，生活相當困難。大表嫂聽說我考上了大學，很高興，為我打了一個毛褲，到現在我還記著呢。我見她又哭了，便把話題扯開，總算有些作用。

我在大姨家那個院子里生活三年，院子里的幾戶人家基本都是奶奶的娘家人，這些年有多人離世，包括我的一個表弟，如今大表哥也去了。逝者長已矣，活著的人還得好好活著。我想，應該學習大表哥的豁達樂觀，什么時候都要保持平和的心態，這才算是領悟到了生命的意義，才算是活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