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月強

在我眼里，蘿卜家族個個是美人。

論美貌白蘿卜拔頭籌。白蘿卜是美人尺中的第一把，白胖高，膚如凝脂，面如白玉，美且富貴。紅蘿卜土生土長，紅紅的大臉盤，整天笑嘻嘻的。紅蘿卜穿著不講究，腰臀沒有線，卻一點兒也不扭捏。有什么好害羞的，好東西都是大地上長出來的。紅蘿卜更像早年鄉下的母親們，潑辣辣的性情都是生活給予的。

青蘿卜亭亭立于園中，美麗，優雅。它們是讀過詩書的女子，有夢和遠方，不會為俗世低眉。胡蘿卜撥弄著一頭秀發，活潑俏皮的模樣惹人喜愛。它們的果實深深埋進土地，只露出一點兒青紅，不知道身材怎么樣，你猜？這些來自胡地的蘿卜最有心計，它們深曉漢文化，既懂得欲語還休，又懂得猶抱琵琶。

是美人總會被人說長道短。白蘿卜，論止咳化痰功能數它好。白蘿卜切小塊，放幾片姜、幾粒枸杞，煮水喝，我一冬天沒有咳嗽。青蘿卜切絲，一勺白糖半勺鹽，拌勻，燒點兒花椒油或者辣椒油，一潑，香脆爽口。青蘿卜配雞湯、排骨湯、老鴨湯，湯鮮味美，常喝不膩。胡蘿卜與油結合，它的營養功效才會被激發出來。胡蘿卜炒肉片，胡蘿卜燉牛肉，而我最愛的是胡蘿卜素丸子。胡蘿卜擦成絲，攬幾刀，別剁碎，這樣炸出來酥脆香甜。讓食物回歸自然，調料只放蔥、姜、香菜，酵子饃揉一個進去，再磕三個雞蛋就可以拌面炸丸子了。

別看胡蘿卜素丸子小，關鍵時候能待客。

那年冬天，快晌午時家里來了客人，都帶著孩子。那時，我一個人看四個孩子讀書，我家的倆孩子，還有一個侄子、一個外甥。家里又來了三位小客人，光小孩兒就一桌了。幾個孩子很快放學了，這會兒再出去買菜做飯已經來不及了。出去吃？這一群半大的孩子不定要花幾個毛爺爺呢。我迅速反應，熬了一鍋南瓜玉米粥，趕緊洗胡蘿卜，擦了一大盆胡蘿卜絲。那天中午，我家熱氣騰騰，孩子們端著碗一次次出入廚房，素丸子現炸現吃，焦脆酥香，就是這個吃法。

我在廚房忙活著，他們在客廳里喝粥吃丸子，說說笑笑。表妹們臨走時喜笑顏開，這個要裝素丸子回去給她家賺錢的嘗嘗，那個找我要炸丸子的秘方。秘方？能說嗎，蓬松酥脆的關鍵是我放了幾塊剩饃。饃中有酵母，丸子餡做成了半發面。

前年冬天，城里的妗子去看她的表姐——我的母親，父親急得搓手，客人來了也不能坐那里干噴吧，讓我去前村超市里買點兒水果。大冬天吃啥水果，再說妗子一輩子當干部，啥沒吃過。我讓父親別管了，我想辦法。家里剛好有胡蘿卜，洗出來炸丸子。胡蘿卜素丸子端上桌，妗子越吃越愛吃，一個勁夸我手巧。妗子回城時，父親把剩下的丸子裝了滿滿一口袋，妗子接住了。

不說了，這十多年來我的胡蘿卜素丸子救了多少場子，數不過來。

紅蘿卜，藥食價值很高，健脾、養胃、宣肺，這幾年對抗病毒也立下了汗馬功勞。老家做餃子餡、炸素丸子多以紅蘿卜為主。母親在世時，最愛吃紅蘿卜燉紅燒肉，紅燒肉爛爛的，紅蘿卜面面的，對她胃口。去年冬天，母親感染了新冠肺炎，睡了快一個月。

母親意識清醒后，對我說道：“嘴沒味，給我炸點兒辣蘿卜丸子抿抿味。”辣蘿卜就是紅蘿卜。今年家里的紅蘿卜又豐收了，可母親再也吃不到了。她去年夏天走了，走在農歷五月的最后一天。

早年的豬油價格比豬肉高，是豬肉不香嗎？不是，是豬油香的時間更長一些。一大鍋蘿卜菜，放半鍋鏟豬油，特香；一大鍋面條，放小半鏟豬油，能喝的鍋干碗凈。美味來自童年的記憶，油滋啦蘿卜餡包子是我童年的美味。那天我進超市買了兩大塊豬板油，熬完油的油滋啦剁碎，剁一大盆紅蘿卜、剁粉條、剁蔥姜，盤了一大盆油滋啦蘿卜餡。包包子，我做著他們吃著，小付一頓飯吃七個包子，我的包子不小呀！

我裝一口袋蘿卜餡包子送回家，放進冰箱里。兩天后，父親告訴我包子沒了，他是早上包子、中午包子，油滋啦蘿卜餡包子，香哩很。

我童年最溫暖的記憶來自紅蘿卜。初冬，二爺拉著架子車去公社賣蘿卜。一架子車紅蘿卜都頂著纓，那時蘿卜纓也有人要。二爺前面拉車，我趴在車上，架子車如一艘木船在田野的小路上移動著。

我們到公社時半晌午了，二爺開始賣蘿卜，五分錢一斤，四分錢一斤，接著就是三分錢一斤、二分錢一斤了。最后的小蘿卜不要錢了，誰想要誰裝走。賣完蘿卜，二爺領著我買好吃的，香噴噴的油條幾乎每次都買，那時的蘋果很稀罕，我也吃到了。回來時，二爺推著架子車，我坐在車上臉對著他，大口咬著油條，弄得滿手滿臉都是油。二爺望著我，始終是笑瞇瞇的。也許是天涼了，二爺鼻尖下凝了一個小水珠，一走一晃蕩。

家里每年都種紅蘿卜。一年初冬，母親讓我回家窖蘿卜。窖蘿卜，先挖坑。我把蘿卜坑挖在菜地西南角，那里地勢高。蘿卜坑挖成長方形，大小有家里的面板大，二尺來深。蘿卜坑挖好后，我把三大筐紅蘿卜碼進土坑中。封土時我找來幾根玉米稈立在蘿卜坑中，蘿卜要呼吸，玉米稈透氣，做蘿卜的鼻孔。

可是，那個冬天病毒肆虐，我被封在了家里。陽春三月，我回家時一眼看到了菜地里郁郁蔥蔥的蘿卜纓，心中懊悔不已。

當晚，我隨夢歸鄉，又站在了家中的菜地里。突然，那些蘿卜纓會動了，搖頭晃腦，變成了蘿卜人。那一晚，一個個蘿卜人舉著蘿卜纓棍子，叫著喊著，追得我滿村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