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我像一只松鼠

石新宇

“你就像一只松鼠，機警地看著四周，隨時準備逃跑。”這是女同學馬東紅最近評價我的一句話。今年五一，我回到社旗縣，在初中畢業39年后見到了她，加了微信。她是我老師的妹妹，言行舉止都透著女性的傳統美德，加上我和她同為回民，這些天聊各自的生活情況時，我說話沒有任何顧忌。我對她說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是很自卑的，她聽后說了上面的話。我認為比喻很貼切、說得很準確，不自覺地想寫些什么。

 我的自卑也許有天生的成分。我生于農村，小時候條件差，到了夏天，八九歲的男孩子一絲不掛地在村里跑來跑去是很常見的，我則一定要穿背心褲頭。奶奶曾對我說，我四五歲就這樣，鄰家嬸子開玩笑，非要扒下我的褲頭，我死死拉住褲頭扯著喉嚨大哭，惹得在場的人開心大笑。現在想來，這也許就是自卑的表現。

 我的小學是在方城縣農村老家上的，每學期開學的第一天我最難受。報到時老師要問家里是什么成分，我就會低下頭怯怯地小聲說“地主”。那時候我并不知道什么是地主，但一直認為地主就是壞人。我學習好，老師曾讓我領讀課文，我死活不肯，說自己不會。老師覺得很奇怪，說哪里不會可以先教給我，我卻不肯說。其實，我并不是不會，而是因為課文里有“地主”一詞。放學的路上，有同學會故意喊“地主羔子”讓我聽，我就遠遠地躲著他們。又因為我家里很窮，穿的用的都不如別人，也會遭到一些同學的嘲笑，這時候我心里就會很不好受。總之，除了學習，我覺得我什么都不如別人。

 小學畢業后我到社旗縣第一初中就讀，我的自卑感進一步增強。那時候縣城里的很多街道都沒有路燈，我是早讀摸黑去學校、下夜自習后摸黑回家。母親擔心我的安全，為我買了個膠質的很小的手電筒。那天早晨到校后，我和幾個同學站在教室前等待開門，一名同學想看我的手電筒，我藏在身后不讓他看。他笑著說：“看你小氣的，看看咋的？”我不是小氣，而是覺得他們的鐵質鍍錫的手電筒比我的好，我是羞于拿給他看。類似的事情還發生過好幾起。

初三的冬天我不小心摔倒造成右前臂骨折，幾個月不能寫作業，成績下降不少。初中畢業時我母親調到駐馬店工作，我也來到駐馬店，但復讀了一年。次年才考入駐馬店第一高中。這期間我更加自卑，主要原因是個子低，而那時候個子低是最為敏感的話題。小學三年級的時候我父親就因病去世了，母親獨自一人撫養我、我妹妹、我弟弟三人，還供養我們上學，生活條件非常差。母親因為感覺自己責任重大，不怎么讓我們和外人接觸，我在學校很少和女同學說話，校外也只和幾個說得來的男同學有來往。初中結束后那個暑假的一天傍晚，我去一個單位找復讀時的一名男同學。那個單位的辦公區和住宅區是連在一起的，我沒去過，也不知道如何找，看到辦公樓就走進去，希望碰到辦公人員問一問。其實那時已經下班，根本不見辦公人員，但我看到樓道的東頭走來一名高一的漂亮女同學。她看到我后很大方地和我打招呼。我們倆站在辦公樓大門的兩側說話，這是我第一次在校外和女同學說話。她學習成績不錯，在剛剛結束的期末數學考試后，她主動和我對答案。我考了滿分，她只錯一道選擇題。她知道我已經決定學文科而她學理科，問我將來想考哪所大學。我反問她想考哪所大學，她說南開，我這才說我也想上南開。她邀我到她家去，我羞笑著搖了一下頭，她也笑了。過了一會兒我就后悔了，但不知怎么說去她家，分別的時候也沒敢邀她哪一天到我家去，真的是不敢。這是整個學生時代我唯一一次被女同學邀請到家里去。我想，如果她不是那么漂亮，我也許不會拒絕吧。

 我的大學是在一座中原城市上的。這期間我變得越發敏感，男同學家庭條件好或者女同學長得漂亮，我會不自覺地和他們保持距離，就算獨自走在路上，也會不自覺地靠路邊走。我沒有談過戀愛，覺得所有女生都不會看上我。有一名低我兩級的女生對我有好感，她是豫北人，曾當著一桌學生的面大方地把她的飯菜推給我吃，她則吃我的，當然她的飯菜比我的好。我不敢抬頭，總覺得同桌吃飯的其他學生在笑話我而不是羨慕我。她曾幾次約我到校外散步，我一直和她保持半米遠。那個學期結束后的一天下午，她約我去尖崗水庫玩，我說我做家教騎的自行車已經還給學生家長，她說她騎車帶我去，我還是婉拒了，因為除了買車票的錢外，我一分錢都沒有了。她還多次對我說，她畢業后會被分配到省直單位工作，這是她做家教的學生家長許諾她的，她英語很好，背景強大的學生家長對她很滿意，如果我想到省直單位工作她可以幫我。我說我畢業后肯定得回駐馬店，她就鼓勵我考研，我說我英語不好，不準備考研，她很熱情地說她可以幫助我學英語。我雖反應遲鈍，但也感覺到了什么，不過我想得更多的是，這只是青春少女一時的沖動，我又矮又丑，她怎么會看上我呢？況且我根本沒有能力讓她到駐馬店去。我畢業前，她送給我一個可折疊的相冊，里邊有她的兩張五寸照片。我工作后曾寫信告訴她我的情況，她沒有回信。她畢業后我聽說她真的到了省直單位，但直到現在，關于她的其他消息我一點都沒有。

……

……

工作八年后，我通過考試到報社當記者。妻子、妹妹和弟弟都不贊成我的選擇，但我想多接觸社會，擺脫自卑又有些自閉的狀態。我覺得再那樣下去我就廢了。記者的工作讓我進入了廣闊的空間，我感覺當了記者我才真正踏入社會。慢慢地，我從自卑的籠子里走了出來，對一些事情不再那么敏感，還學會了拿自己的身高長相調侃。采訪中曾認識一個很單純的美麗姑娘，她通過熟人讓我幫忙協調一件事，我協調得還算成功。她很滿意，萌萌地對我說：“哥，見到你我就失望了。你要是再高十公分，我就愿意嫁給你。”我微微一笑，說：“高一公分也是不可能的了，再說我比你大十歲還那么丑，就算高十公分你爸媽愿意嗎？你嫂子愿意嗎？”她說她爸媽聽她的，她是獨生女，沒有嫂子。我看著她那呆萌呆萌的樣子，忍不住又是微微一笑，說：“你是有嫂子滴！”

過去，我曾認為自卑可以讓人奮發，但現在看來，自卑真的不好。過去的自卑也許是我命中注定的，如今我已經到了知天命之年，已經能夠坦然地面對生活的一切。東紅同學說我像松鼠，那只是過去。

現在，我希望自己像一只山羊，安靜地從山腳下走過，閑適地品味青草，就算遇到危險慌亂逃命，臉上也保持著淡定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