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落在槐花深處的愛情

——評寇洵短篇小說《天上的云朵》

胡濟衛

《天上的云朵》（載《安徽文學》2022年第12期）是青年作家寇洵最近發表的一個短篇小說，描寫了槐花和四月（一個來自外鄉的年輕放蜂人）注定沒有結果的愛情。

槐花第一次看見放蜂人是在她挎著籃子到山上捋槐花的那個午后。午后的雙槐樹街靜悄悄的，滿大街都氤氳著流動的花香。雙槐樹街到處都是盛開的槐花，一直綿延到遠處的南山上，一簇簇一嘟嚕的白，就像天上潔白的云朵。她遠遠就看見了雙槐樹街的那兩棵大槐樹，沒有人知道它們的樹齡，連奶奶也不知道。盲人劉能靜靜地坐在大槐樹下的石頭上。槐花知道劉能會給人算卦，但槐花從來沒有找劉能算過卦。槐花不想知道自己以后的事情，槐花就想，以后怎么樣還是不知道好。正當槐花沿著雙槐樹街邊往前走的時候，忽然從后面開過來一輛大卡車，卡車開得很快，等槐花發覺的時候車已經開到她的身后，槐花躲閃不及，汽車擦著她的身邊呼嘯而過，差點被車撞到。驚魂未定的槐花看見開過去的卡車忽然又停了下來，她看見從副駕駛探出一個腦袋，露出一個年輕的面孔。年輕人向她說了句什么槐花沒有聽清，看到槐花沒事卡車就開走了。槐花感到很委屈。槐花就想，這個面皮白凈的男孩比自己也大不了多少，辦事咋就這么魯莽呢。槐花急著去捋槐花，不想跟這號人計較。

對于陌生人最初的拒絕或者排斥是出于一個少女的本能。槐花走過白河橋的時候又看見了那輛卡車。槐花看見卡車上的兩個人正在南山腳下一箱一箱地搬著蜂箱，這才知道他們是來放蜂的。槐花看見了那個年輕的面孔和他那張白凈凈的臉。那個人看見槐花的時候就停了下來，用眼睛定定地看著槐花，槐花就很不自在，覺得這個人有點太過分了，就不想再搭理他，一扭頭就去捋槐花了。坡上的槐花多而稠密，槐花站在滿眼的槐樹和槐花中間，微風拂過，一陣陣說不來的清香讓人迷醉。她閉上眼睛吸了一口又吸了一口，恍惚感覺自己到了空中，身邊漂浮著大朵大朵的白云，槐花知道那都是潔白的槐花。當槐花睜開眼睛時看見那輛車還停在山坡下，那兩個人正在把蜂箱往坡根的地方堆，堆完了蜂箱又開始搭帳篷，槐花知道他們要在這常住。槐花捋滿一籃子槐花就走下山坡一直走到白河邊，槐花看見白河水在暖暖陽光的照耀下靜靜地流淌，泛著溫柔的光。槐花就把手伸進水里，她知道雙槐樹街的女兒之所以都出落得這么水靈，跟她們天天用白河里的水洗臉有很大關系。她們個個都像天仙一樣，讓外鄉的人羨慕不已。當槐花又掬起一捧水的時候，看見那個養蜂人到河里提水，她站起來想走，但是腳步卻沒有動。小說到此我們才感覺槐花對這個外鄉來的放蜂人產生了模糊的情愫，至少她對這個年輕人產生了某種好感。她還是想或者說愿意去跟這個外鄉人交流的。當放蜂人隔著河對今天路上發生的事向她表示歉意時，她竟不知道該說什么，但出于一個鄉村少女的害羞和禮貌，她還是向對方點了點頭。

槐花是奶奶一手拉扯大的，所以奶奶是槐花最親的人。槐花媽是在她六歲的時候走的。槐花媽也是在一個槐花盛開的季節離家出走的。那天，槐花媽把槐花哄睡后，說要出去捋槐花回來給槐花蒸著吃，槐花媽這一走就再也沒有回來。雙槐樹街上的人都知道，槐花媽是被她爹打走的，人們能看到槐花媽身上經常青一塊紫一塊的。槐花媽回到了娘家，奶奶多次讓槐花爹把槐花媽接回來，但槐花爹就是不為所動，槐花媽等了一年多也沒能等到槐花爹的到來，絕望的槐花媽嫁給了一個外鄉人。

槐花再去捋槐花的時候，那個跟她碰過幾次面的放蜂人正在那里放蜂。槐花知道蜜蜂的厲害，見到蜜蜂她就躲著走。放蜂人告訴槐花沒事，你不惹它就不會蜇你。槐花沒有理他就去捋槐花了。有些樹枝高大，槐花就折了一根帶鉤的樹枝把槐花鉤下來，即便如此槐花還是夠不著，槐花就踮起腳尖夠。槐花的窘態被放蜂人看得一清二楚。放蜂人就過來說要幫助槐花夠，槐花不置可否。放蜂人捋了好幾捧花要往槐花籃子里放，槐花就躲了一下說，誰要你獻殷勤？放蜂人就笑了，露出了一排潔白的牙齒。槐花覺得放蜂人笑的還是很溫暖的，于是就拉近了兩個人的距離。兩個年輕人開始有了簡單的交流，槐花告訴放蜂人她叫槐花，年輕人告訴槐花他叫四月。累了他們就坐在山坡上看那綿延無際像云朵一樣的槐花。槐花臨走的時候四月就跟槐花說，槐花，我想吃你蒸的槐花呢！槐花再來的時候，果然給四月帶了一碗槐花。四月吃了槐花蒸的槐花說，你蒸的槐花真好吃。兩個熟絡的年輕人也有了更多的交流，槐花走的時候四月給她盛了滿滿一碗蜂蜜，槐花有點不好意思。四月說，你嘗嘗可甜了。槐花就用手指蘸了一點點放在嘴里，槐花長這么大還是第一次嘗到蜂蜜的滋味。小說從槐花一開始的委屈生氣到拒絕排斥，再到通過一系列交流互動后的心生好感，表現出槐花對放蜂人四月情感變化的微妙過程。

這篇小說的最大特色是作家對人物心理細致的描摹和刻畫。一連兩天槐花就看著那碗蜂蜜發呆。槐花有心事了。槐花對四月產生了一股濃濃的情愫，這是一個鄉下少女愛的萌芽狀態下獨有的情愫。夜晚槐花總是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白天干什么都心神不寧，到晚上就更睡不著覺了，睡不著覺就胡思亂想，一會兒是滿樹潔白的像云朵一樣的槐花，一會兒是放蜂人的蜂箱和成群嗡嗡叫的蜜蜂，一會兒是放蜂人堆得亂七八糟東西的帳篷，一會兒又是放蜂人那張年輕的白白凈凈的臉。好不容易睡著了又做了一個夢，她夢見自己正在山上捋槐花，突然一大群蜜蜂向她撲來，她的頭上、臉上、腿上、手上全是蜜蜂，她被這么多的蜜蜂嚇醒了。槐花再到山上捋槐花的時候，就躲著四月走。她在捋槐花的時候就有點心不在焉，不小心被刺扎破了手指頭，四月就找了一截白布幫槐花包扎傷口。槐花那種欲近（接近）還羞、欲拒（拒絕）不忍的嬌羞令人動容。

對于放蜂人四月這一人物刻畫的成功，是整篇小說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四月在和鄉下少女槐花的交往中，被槐花的純潔、善良、真誠和樸實所打動，逐漸產生了對槐花的愛慕。為了博得槐花的好感，他把能夠給予槐花的最好的蜂蜜和蜂膠都拿了出來。當他鼓足勇氣拉著槐花的手跟槐花表達“我喜歡你”時，生活的真實和藝術的真實達到了完美統一。自從四月捅破了和槐花的這層窗戶紙后，槐花就無緣無故地消失了。見不到槐花，四月急得像一只無頭蒼蠅，也無心照顧他的蜂群了。他站在白河橋上看著槐花走來的那條路，又跑到雙槐樹街上希望能夠見到槐花。在十字街口他真的遇見了出來買菜的槐花，但是槐花看見他竟低著頭走了。回到帳篷，四月好像大病了一場，他每天都要到槐花來的那條小路上，一坐就是半天，他希望槐花能突然出現在他面前。功夫不負有心人。就在一天的午后槐花還是來了，四月要讓槐花跟他一塊走，槐花哭了，但是槐花沒有答應。為了追求個人的愛情和幸福，槐花完全可以不顧一切地去追隨她深愛的這個外鄉人，這是她的自由，同時也是她的權利。但是，在愛情與親情之間，槐花還是選擇了后者。她知道她已經沒有母親了，她不能再沒有把她拉扯大的奶奶和年邁的父親，他們都需要她。為了他們，她也要留在這條街上，死也要留在他們身邊。比起當下那些愛情至上、為愛情而不顧一切、不惜拋卻父母親情的少男少女，一個堅強、有責任、有擔當的農村少女槐花高大的形象躍然紙上。

同時，槐花還是一個有情有義的人。在四月走的那天她還是決定送他一程。一大早她就告訴奶奶她要再捋一次槐花，如果再不捋，槐花就謝了。槐花走到雙槐樹街邊，看見劉能還在槐樹底下坐著，過了白河上到坡上，站在這里可以看清四月的帳篷和他放的那些蜂。她看見了那輛拉蜂箱的汽車，看見了四月和司機正在把蜂箱一箱一箱地往車上搬。所有的東西都搬上車后，她看見四月站在車旁朝她這里張望。后來，她看見四月上了卡車，還坐在他來時的那個位置，她目送著卡車駛過了白河橋，駛過了那兩棵大槐樹，駛過了雙槐樹街，越駛越遠……而此時槐樹上的槐花也在無聲地向下飄落……就像潔白的云朵。讀到這里，我們能夠感受到槐花對四月的愛與不舍，感受到槐花內心的痛苦、掙扎和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