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文智

鎮子不大，兩千多口人。一條新街、一條老街，平日里也甚是冷清，只有農歷雙日逢集的時候，四鄉八堡的人們才會聚攏過來，這時才會熱鬧一陣子。小鎮并沒有因為它的小而被人們忘掉。

小鎮的新街，因為是新開發出來的，逢集的時候顯得較為熱鬧。這種熱鬧，主要來自幾家賣家電的大功率的音箱，還有新開業的服裝店刺耳的小喇叭，另外還有飛揚的紙屑和塵土。老街相對平和，幾處清代遺留下來的老門面店鋪，猶如幾位看透世塵的滄桑老人，安然地、我行我素地蹲在太陽底下。幾處小吃攤上，依然飄蕩著花邊的招牌旗，李家水煎包，丁記羊雜湯什么的。盡管老街相對冷清，但在人們的意識里，老街就是小鎮，小鎮就是老街。

當年，小鎮的西邊是泌陽的一所高級中學，我在里面讀書。晚自習的時候，教室里很靜，老街的方向總會飄來一兩聲長長的吆喝聲，時間長了，我們知道，那是一位老人在叫賣湯圓。

有同學說他吃過湯圓，就像餃子一樣咸香咸香的；有同學說湯圓和面條差不多……我沒見過湯圓，更不知道它的味道。我想象著，湯圓也許像餃子，也許像面條，也許……

可是，湯圓到底是什么樣的。這么多天來，除了刮風下雨，幾乎每晚都能聽到叫賣湯圓的吆喝聲。我趁一個午休的機會來到了老街。因為不是逢集，街上很是清靜。我在街上轉了兩個來回，連一個賣湯圓的影子也沒見到，向老店鋪的掌柜一打聽，方知賣湯圓的只有一家，也只有晚上人家才出攤。

湯——圓了——晚上，那遠遠的、長長的吆喝聲如約而至。

就這樣，三年的高中生涯，幾乎每個晚上都能聽到老人叫賣湯圓的吆喝聲。

那年秋天，我高考落榜。晚上的風開始有點寒了。

小鎮停電，老街一片漆黑。我背著行李，孤獨地走在老街靜靜的街道上。風從老街的那頭吹來，我沒有感到涼爽，反而狠狠地打了一個寒顫，渾身起了雞皮疙瘩。唉，前途在哪里？湯——圓了——忽然，老街的那頭，隨風飄來一聲悠揚的吆喝，這聲音多么熟悉、多么陌生，又多么令人……抬頭望時，一點亮光在老街漆黑的夜色里忽明忽暗地晃蕩著。

一盞馬燈，一副挑子，一個很精神的干瘦老頭。

我呆呆地望著這些。老頭嘴里噙著煙管，眼皮抬也不抬地說，喝幾個？我只顧研究老頭的湯圓挑子，一根光溜溜的扁擔，兩只木籠，一只木籠裝有小號的白瓷碗和調羹，還有一大瓶白砂糖；另一只木籠上坐著一個小鍋，鍋里的水歡快地沸騰著。可是，湯圓在哪？這時老頭又說，喝幾個？哦，我不喝，只是來看看。老頭手里托著旱煙管，抬起眼皮看著我，又是一個沒有考上大學的學生。我麻木地說，你怎么知道？老頭笑了一下，像你這樣背著行李來看湯圓的學生，今晚我接待好幾個了。我說，他們見到湯圓了嗎？老頭說，他們不喝湯圓，當然也沒見到湯圓。這時，我想起了我們在教室里的爭論，湯圓像餃子，湯圓像面條……我說，我只有兩毛錢能喝幾個？老頭說能喝倆。說著，他慢悠悠地從木籠里抽出一個烏黑的木盒，手一伸，捏出兩個白色的小丸子。湯圓，這就是湯圓！只見他手一揚，兩個湯圓很準確地撂進了那只小鍋里。那倆湯圓在小鍋里上下翻滾，之后浮在上面不再下沉。老頭用勺子連水和湯圓一同舀出，然后倒進了早已擺好的一只小碗里。

喝去吧。老頭的旱煙管已經噙在嘴里。

我一手端著小碗，一手捏著調羹在碗里慢慢攪動，兩個湯圓在湯水里來回追逐著，清香醇美的氣味隨著熱氣一縷一縷地鉆進鼻孔，我好像置身在槐花盛開的季節里。可是，我的心里五味雜陳。今晚，我將告別多年的求學生涯，走向總是在風雨中無助的村莊。老頭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幽幽地說，年輕人，別悲觀，天有陰晴，人有得失，陽關道好走，獨木橋難行。人活著，圖個心情，至于其他，呵呵……

我木然地聽著老頭的絮叨，舀了一個湯圓小心地送進嘴里，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那湯圓像一尾黏滑的小魚一樣，沒容我品它的味道，直接游進了我的喉嚨里。老頭看我直用手拍心窩，笑著說，又是囫圇著咽下去了，慢點。我不好意思，點了點頭。又舀起了第二個，也是最后一個，這時老頭清了清嗓子，細脖頸兒一伸，湯——圓了——我的心里一顫，思緒也隨著這長長的吆喝聲飄向小鎮的夜空。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當我回過神來，準備把湯圓送進嘴里，一看，調羹里空著，湯圓已掉在地上。唉——，我連嘗一個湯圓的運氣也沒有了。老頭看見我的窘相，先是一愣，接著就哈哈大笑起來。我懊惱地丟下僅有的兩毛錢，一頭扎進了漆黑的夜色里。

身后，老頭大叫：別走，我再給你煮幾個，不要錢……

一卷行李，一張火車票，從此開始四處流浪。

漂泊生涯中，夢中總是回蕩著老街湯圓的叫賣聲，那悠揚且悠長的吆喝聲，總是讓我想起家鄉，想起老街，想起那已經遠去的歲月。顛沛中盡管囊中總是羞澀，但從沒有在喝湯圓上吝嗇過，不管多么高檔的湯圓我都要嘗嘗。天南地北的湯圓我幾乎嘗遍了，卻怎么也沒有感覺出那天晚上老街上那兩個湯圓散發出來的鮮香和清醇。盡管那天晚上沒有嘗到湯圓，只是聞了湯圓的氣息。

十幾年轉眼過去，過不去的，似乎仍是老街的湯圓。

一天晚上，朋友聚會，我盛情難卻，來到了小鎮新街上一家最高檔的酒店里。酒席上，朋友們一個個腸滿腦肥的，看上去都很成功。酒至酣處，他們開始各自標榜自己的車和房。房間里煙霧彌漫、酒氣熏天，我有點頭暈，趁上洗手間的功夫溜出了那家酒店。

晚上的新街依舊嘈雜喧鬧。幾家夜市的門前居然也掛上了霓虹燈，忽閃忽閃的好像讓人又回到了有錢人的南方。鬼使神差地，我又站在了老街的街口。一陣清涼涼的風吹過，我好像又捕捉到了湯圓的氣息，我的老街，你還好嗎？賣湯圓的老頭還好嗎？今晚，我終于要穩穩當當地來品嘗一碗老街的湯圓了。

我向老街的那頭走去，冷冷清清的，沒遇見一個人，只有幾個昏黃的燈泡在老店鋪的門前懸掛著。一個小旋風卷起地上的紙屑從我身邊掠過，渾身一激靈，頭腦清醒了許多。十幾年過去了，賣湯圓的老頭是否安康？我不愿再往下想去。可是，馬燈，湯圓挑子，還有噙著煙管的老頭呢？不知怎的，我的耳邊又響起了那天晚上老頭的絮叨，人活著，圖個心情，至于其他，呵呵……

我不愿再回到酒店，直接離開了老街。深沉的夜色里，我的心情越發悵然。不知走了多遠，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老街，在老街的街口上，分明有一盞馬燈在夜風中搖曳，看著看著，漆黑的夜空中竟傳來了悠揚且悠長的吆喝聲，湯——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