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志明

翻罷頭遍場，回家歇晌時，水荷做了個夢，在一個陌生的大街上，女兒在街那邊，她在街這邊，中間隔著人流、車流，還有五顏六色說不清哪朝哪代的車呀、旗呀、牲口呀，模模糊糊的東西，她們娘倆被隔開。那街像一道河流，她急得不行，跟著那流動的河往前涌去，卻怎么也去不了街那邊，攆不上女兒。

是隊里的鐘聲把水荷叫醒的，她睡了一身汗，起來坐那癔怔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

樹上的知了聲嘶力竭地叫，人又熱又困。鐘聲是喊社員們去翻場的。

麥場刮著小風，麥芒、麥皮像一群蚊蠅一樣在空中亂飛。攤滿麥子的場上，社員們汗流浹背地揮杈翻場，嘴也不閑著，你逗我罵地開著玩笑。

西邊路上來了個賣冰糕的小閨女。小閨女瘦瘦小小，約莫十一二歲，頭上一個大人的草帽，扣住了她半個腦袋。

小閨女朝場上的人們看了看，就把提著的冰糕壺放在了路西的石頭上，坐在涼蔭里等。

翻罷二遍場，社員們一路擦著臉上、脖子上癢人的麥芒和汗水，走到路西涼蔭里歇息。幾個人推推搡搡、打打鬧鬧圍過去買小閨女的冰糕，小閨女的大草帽還是低垂著，誰都沒看清她的臉。

水荷急著去茅房，就把毛巾和草帽放到墻根石頭上，匆匆往西走進了胡同。

人們嘻嘻哈哈中，誰也沒有注意小閨女把一個冰糕偷偷放進水荷草帽里，急急慌慌地提起冰糕壺朝北走了。

新財從場上過來，看到水荷草帽里的冰糕，左右瞧瞧不見水荷，就拿出冰糕撕開吃起來。

“這傻東西，買了冰糕不吃，放這叫化哩？”新財吃著冰糕，罵著水荷。

“你家水荷當緊尿哩，顧不上吃了。”旁邊一個男人笑著說道。

水荷正好從胡同里回來了，看著一群人都朝她笑，沒明白咋回事，把毛巾鋪到石頭上坐下。

新財拿著只剩小半截的冰糕走到水荷跟前遞過去，說：“買了不趕緊吃，藏草帽里就不化了？傻不傻？”

水荷一愣，一下想起剛才賣冰糕的小閨女，瞬間明白。她猛一下打回新財伸出的手，白了一眼男人，回道：“你不傻就中了。”

從場上過來時，水荷遠遠看了一眼賣冰糕的小閨女，還覺得有點眼熟，因為急著去茅房，就沒細想。

水荷是離了婚又嫁到胡家橋來的，把一個小閨女留在了那邊。前兩天端午節，水荷回娘家，聽媽說那邊的后娘不讓小閨女上學了，給孩子買了個冰糕壺，叫她在附近走村串鄉賣冰糕。

這天晚上，水荷又做了跟白天很像的夢，夢見小閨女好像是在一個集會上，隔著熙熙攘攘的人群，小閨女在前面一直回頭望她。水荷心急火燎地想擠開人群沖到小閨女身邊，卻又覺得好像是在洪水里，怎么也游不動、過不去、摸不到……然后又是一身汗醒來，望著窗外一輪明月，映著她眼角的點點碎光，再也沒有睡著。

第二天，又是翻罷二遍場，女人們在路西涼蔭里的石頭上坐著歇息，男人們去場東邊隔了一塊菜地的河里洗澡，那賣冰糕的小閨女又來了。

小閨女沒有從村口順著大街過來，而是先上了東邊的河堤，隔著菜地遠遠往麥場上看。

快走到河堤中間時，小閨女一下看見一堆光著身子的男人在河里撲騰，就慌忙返身沿著河堤回去了。

提著冰糕壺的小閨女沿著村北頭的河堤下來，剛走進村口，水荷就遠遠瞧見了。

水荷慌忙從兜里掏出一塊錢，塞給身邊的紅瑞嫂說了實話，求她快去把小閨女迎回去，甭叫她來。

水荷道：“俺家那兔孫小心眼，不叫我跟那頭的人見面。”

紅瑞嫂跟水荷關系好，抓過錢就起身走了。

紅瑞嫂拿著倆冰糕回來，正遇到從另一個胡同出來的新財。場翻好了，隊長叫新財去喊使喚牲口碾場的七叔。

新財看到紅瑞嫂手里的冰糕，問：“干啥哩？”

紅瑞嫂說：“賣冰糕的小閨女走了，我去攆她買了倆冰糕。”

新財沒注意，紅瑞嫂眼睛紅著。

倆人并排走了兩步，紅瑞嫂突然說：“那小閨女是水荷丟在那頭的那個，你知不知道？”

新財梗了梗脖子，語氣有點沖：“我知道。”

紅瑞嫂扭臉橫了一眼新財，舉舉手里的冰糕，說道：“你可別成天胡說了，瞧，人家小閨女給我拿倆冰糕，她跟我說‘俺媽說有個弟弟，你給俺弟弟捎回去吧’。孩子這么懂事，說得我兩眼淚花。”

新財看著前面，自顧走著，就有點訕訕地說：“我沒說啥呀！”

“沒說啥就對了。”紅瑞嫂說著把冰糕遞了過去“給你還是給水荷？快化了。”

“我不管。”新財加快幾步，先走了。

“鱉型。”紅瑞嫂在后面罵。

回到場邊，紅瑞嫂學給水荷，水荷兩眼也一下子紅了，接過冰糕，低頭匆匆回家去。

水荷過年時見過閨女，告訴她有了個弟弟。

等水荷把冰糕給了從奶奶屋里出來的兒子時，新財也回來了，他不說話，蹬梯子上了房，一會兒從長到房頂的杏樹上拽了一兜杏下來。

水荷回屋里喝了一碗涼水出來，不解地看著新財，新財把手上的杏遞到水荷手上，說：“我想了，咱就一個兒子，以后有個閨女也不錯……你快去攆閨女，叫她拿回去。”

水荷眼又紅了，罵道：“不是你以前放的屁，不叫我見。”

新財把杏往水荷手里猛一塞：“走吧，再遲就攆不上了。”

來到胡家橋后，水荷生了一個兒子，因為一次生病，不能再生了，新財一直想再要個閨女。

避開場邊的人，水荷噙著淚，提著杏從村西繞過上了馬路，一路向東匆匆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