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兵

父親的生命在他五十歲那年戛然而止，令親人們心痛不已。在父親短暫而平淡的一生里，他竭盡全力地以自己優秀的人格品質潛移默化地影響著我和弟弟，令我和弟弟受用不盡。

父親一生崇尚節儉，節儉成為父親的一種生活習慣。父親的節儉大概與父親的成長經歷有關。父親從小生活在一個子女眾多的貧困農家，若不是爺爺奶奶持家有方以及奶奶娘家兄弟的無私援助，父輩們大概挺不過三年困難時期，還都餓著肚子接受了程度不同的正規學校教育。許多年以后父親笑言小學五年級的時候曾經為了減輕爺爺奶奶負擔逃學，被爺爺拎著扁擔追了八個村子。即使在后來生活有了很大改善的情況下，父親仍然保持著近乎清貧的生活方式。不買新衣，不穿新鞋，不抽好煙……除了單位發的制服和舊軍衣，我極力搜索記憶，忽然發現父親似乎沒有穿過西裝、夾克，或者中山裝出現在我面前過。我為在父親去世二十五年后驀然想起的這個細節感到無比羞愧。父親是一個見過世面的人，不可能沒有物欲追求，節儉的背后只能有一個答案，他每省下一口肉，我和弟弟每人就能多吃半口。多么痛的領悟，世界上最容易被忽視的往往是自己最熟悉、最親近的人，而被忽視的那個人卻又無一例外是全世界最不在意被你忽視的人。如果有機會，我很想親口對父親說聲對不起！

在父親去世后的二十多年間，我拜訪了很多父親當年的戰友。他們對父親的早逝唏噓不已，對父親最大的感念就是淳樸善良。時至今日依然會有我素未謀面的父親的戰友通過各種方式找到我，訴說在火熱的軍營里與父親曾經的革命友誼。我發自內心地感謝這些父親的戰友，他們讓我在失去父親的日子里還有機會了解父親，他們的講述讓我覺得父親從來不曾遠離。我衷心祝福叔叔們長命百歲！在長達十六年的軍旅生涯中，遙想父親當年和那些來自五湖四海的兄弟相扶相攜，戰天斗地，同吃同住同勞動，在一眼望不到邊的紅色高原上大肆書寫著對祖國的忠誠是何等愜意。父親轉業到家鄉工作后，閑散了很多，他的戰友找到家里或單位求助，父親總是熱情接待，傾囊相助，與平時節儉到極致的父親判若兩人。在父親的眼里，戰友之間互相幫助是實實在在的情意，更是天長地久的責任。

父親生命中最后的半年時間大部分時間都在住院。由于是心腦血管疾病，我單純地以為會慢慢好起來的，其實已經病入膏肓。沒有好好珍惜這段日子成為我心中永遠的痛。因為牽掛即將高考的弟弟，父親的治療時斷時續。稍有好轉，他就掙扎著出院回家給弟弟做飯、洗衣，我甚至沒注意他的腰是什么時候微微駝起的。父親年輕的時候是一個小白楊般英俊挺拔、不知疲倦的軍人啊！從祖國的大西北一路轉戰，從無到有，他和他的戰友們一磚一瓦在云貴高原上的原始森林里建起了新中國第一個反導試驗基地，伴之以十幾年不離不棄的堅守。艱苦的生活鍛造了父親堅韌不拔的性格，即使被歲月的重擔和生活的不如意壓彎了脊梁，他依然像一頭吃苦耐勞的駱駝，倔強地馱著我和弟弟艱難前行，目標明確，方向篤定。

父親和他的兄弟姐妹們情深似海。每次見到兩個姑姑我都盡量避免提起父親，一則害怕破壞氣氛，二則身體經不起過多的大喜大悲。我理解姑姑們心疼父親，在姑姑們看來，父親所謂的吃苦耐勞與忍辱負重，其實就是一種顧全大局的自我犧牲，一種一忍就是一輩子的自我犧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