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趙新春

六

位于汝南縣城東南的南海禪寺原名觀音閣，如今經過重建和不斷增擴，已成為亞洲規模最大佛教寺院。嘉靖二十四年，汝寧府干旱無雨，也想要為老百姓干點實事好事的崇王朱載境決定在王府附近的汝南南湖祈雨。大概是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祈雨的關鍵時刻，只見南湖上白衣大士凌波而來，隨即天降甘霖，萬物得復。于是，朱載境上書朝廷，請求為白衣大士修閣供奉。對于這樣的祥瑞，朝廷歷來認為是好事，很快下旨，命崇王朱載境建造觀音閣。因為是奉敇建造，也算是皇家寺院，觀音閣當時就“敞博閎麗”，氣勢非凡。萬歷甲申歲，尚為世子的第六代崇王朱翊金爵“重為請敇，得太皇太后懿旨”，再度對觀音閣進行修繕擴建，不僅有“前后宮臺、房廡之擁衛”，還有“金銅器物并珠旛畫像等，周羅其中”，不僅吸引八方香客，也是當時汝寧府城的一處勝景。（清代人毛奇齡《觀音閣種柳記》）。

早年的崇王府信仰道教，也信奉佛教。初封汝寧府時，崇王在汝寧府城西北隅建有道教真武廟（明憲宗賜有《創建真武廟碑記》），在確山三里河創建玄帝廟，也修繕過府城內西南隅的唐代古寺草堂寺（位于今汝南縣汽車站東對面）和位于今天駐馬店市區的宋代古寺延禧寺等當地名寺。弘治十八年，崇王請求皇帝為草堂寺賜名清戒寺，則開了明朝皇帝為地方寺廟賜名的特例。嘉靖二十年四月，汝王朱祐梈自修佛剎，希望以此為例，讓朝廷也給自己的寺廟賜個名，結果被朝廷一口回絕了，說“賜崇府例未可擬，王自名之”，賜崇王寺名那件事不能作為參考，你還是自己起名字吧！碰了一鼻子灰。

上世紀八十年代，汝南縣對當地地標建筑悟穎塔進行修繕，曾在塔里發現一塊隆慶元年整修塔身的石碑，隆慶是明朝第十二位皇帝明穆宗朱載垕［hòu］（公元1537～1572年） 的年號， 從1567～1572年，共用了五年。當時朱翊金爵已經襲位，是第五代崇王，崇王府的宗教信仰到此時已完全是對佛教一門獨鐘了。

嵩山少林寺對面的永泰寺建于北魏年間。寺內天王殿的南側，有一塊龍首方跗、高222厘米、寬91厘米的明代《重建嵩山永泰寺碑》。碑立于明萬歷三十五年 （1607） 二月，碑文的撰寫者是賜進士出身、南京禮科左給事中汝陽（今汝南）人費必興，書丹并篆額者是賜進士出身、都察院觀政汝陽（今汝南）人彭鯤化。在永泰寺六祖殿西壁，一塊《肅然大士七十壽序》碑，則是汝寧崇王府懷安王府鎮國將軍朱詡鍵奉國母（即崇王朱翊金爵妃宋氏）懿旨撰寫的。

說到汝寧崇王府與嵩山這座古寺的聯系，我們不得不說到一個人，就是少林寺幻休禪師的徒弟圓敬，即朱詡鍵碑文所稱的肅然大士。圓敬和尚字肅然，在金陵出家。拜幻休禪師為師前，經常來往于各地寺廟，與信奉佛教的崇王府也有聯系。崇王府在嵩山有五十畝莊田，顧料不及時，常托經常來往嵩山的圓敬代管，一來二去，關系就非同一般了。

有一天圓敬法師路過永泰寺故址，悚然心動，覺得這地方特別熟悉，好像前生就生活在這里。于是，求助崇王府，得到崇府國太成氏和崇王朱翊金爵支持，決心重修永泰寺。永泰寺的重修前后花費了二十年左右，直到萬歷三十五年才全面竣工。在此期間，汝寧崇王府正面臨一場重大的存亡危機。

朱翊金爵嘉靖三十七年襲封崇王，死于萬歷三十八年，活了六十歲，謚曰端，為崇端王，在歷代崇王中是最長壽的。崇端王妃宋氏是南城兵馬指揮宋惟治的女兒，生有一個兒子，萬歷二年賜名太和。大概在萬歷五年，也就是他8歲左右的時候死了，沒能活到可封世子的十歲。宋妃傷心過度，在萬歷七年也因病去世。

由于嫡子不存，王位繼承人只能從朱翊金爵兩個庶子中選擇。朱翊金爵的庶一子朱常捷（水字旁），萬歷元年，被封為泰和王；萬歷三年，娶汝寧府汝陽縣儒學生員嚴登的女兒嚴氏為妃；萬歷六年，朝廷派翰林院侍講韓世能等持節冊封他為崇王世子。一切看似按部就班，沒想到在萬歷十一年他又病逝了，并且沒留子嗣。

眼見世子朱常疌病情越來越重，崇王府內已有人開始暗中操作新的王位繼承人問題。懷安王朱厚熑是崇靖王朱佑樒二兒子，從正德十一年封懷安郡王，一直在位到萬歷六年薨逝，是崇府諸王中最長壽，也是在位時間最長的一位郡王。他的兒子朱載垌一直開啟待機模式，直到萬歷十一年才得以襲位。朱載垌有兩個兒子，長子朱翊锧后來襲懷安王爵，次子就是寫永泰寺《肅然大士七十壽序》懷安府鎮國將軍翊鍵。朱載垌按輩分是崇府的長輩，但這年的三月，他卻被崇府儀賓，就是崇王府的三個女婿張敏、尹怡、趙乾占給告了，說他“擅婚冒祿”，不經朝廷允許擅自婚娶，冒領俸祿。明朝王府的儀賓有自己的儀賓府，地位尊崇，但只是吃白飯的，只要他老婆在，就只有一個任務相婦教子，不能參加任何政治活動。他們膽敢出面指證一個郡王，要么他們身后有一個強大的政治勢力，要么是朱載垌確實做得不怎么樣。后來，這件事經巡按查勘，確無實據，于是朝廷各打一百，一方面要按臣追究儀賓們的誣告責任，另一方面又判朱載垌“聽信群奸，不遵藩度，奪祿半年”。話沒明說，可見他參與了不該參與的事。

朱常津是朱翊金爵的庶二子，生于嘉靖四十五年（1566年），萬歷九年四月被封為南陽王。因為兩位哥哥都已去世，作為崇王朱翊金爵唯一在世的兒子，他理所當然地被推選為王位繼承人。萬歷十二年十二月，崇王朱翊金爵上書請求改封庶二子朱常津為世子，鐘氏為世子妃。因為前一個世子是庶子，朱翊金爵有些擔心讓庶二子繼承王位的申請通不過。在上書朝廷的同時，還派王府奉承高朝到具體負責這類事情的禮科，想私下通融一下。沒想到弄巧成拙，被禮科給事中萬象春告發，說崇王府奉承高朝“赍賄入京”，是帶著賄賂來京辦事的。這事雖然查無實證，朝廷也沒有深究，但崇王的面子卻不好看，被朝廷樹為負面典型。要求要以此為例、深刻反思，但凡親王王位繼承這類事，一定要嚴格按照《大明會典》要求辦事，單本奏明就可以了，不必另派專人到京。

不過好事多磨，這件事雖然拖了兩年，朱常津還是被封為了崇王世子，鐘氏被封為世子妃。

七

世子朱常津的妃子鐘氏，在史書典籍中幾乎沒有什么記載，但在中國音樂史上，卻是一個名人?，F存世間的不僅有她的崇昭王妃琴，還有她編著的《思齊堂琴譜》。據《二香琴譜別錄》記載，她還曾是流傳至今的唐代古琴——“韻磬”琴（現收藏于湖南省博物館）的擁有者，同時她也是民間傳說中汝南臻頭河半幅橋的主人公。

鐘氏不僅琴藝精湛，是明朝皇室出名的古琴大家，在管家理事上也是把好手。鐘氏生有一子，還沒等到朝廷賜名就已經死了。她還有一個女兒，她的崇昭王妃琴上刻的“儀賓劉東聚監制”的劉東聚就是她的女婿，是駐馬店確山縣人。

鐘氏在親生兒子死去的起初幾年，還想生個兒子。但隨著時間的推移，自己不僅生子無望，其他的侍妾也沒有懷孕生子的跡象，崇王府又陷入了后繼無人，“無嗣國除”的窘境。因為按照大明律例，世子三十歲無子的情況下，也只能納二妾以廣嗣。為了延續崇王血脈，就在朱常津即將去世的萬歷三十年（1602年），在鐘氏的主張下，崇王府一下子為朱常津納了五個妾，并且還都是額外妾。而鐘氏此時的中心工作就是督促這些媵妾們用心侍寢，早生兒子。果然是功夫不負有心人。萬歷三十年閏二月二十二日，在世子的位子上待機了十六年的朱常津沒等到即位就與世長辭。十二月，他的四個遺腹子都相繼出生。除了二子未及賜名早夭，老大朱由樽未及封爵早逝外，老三朱由柜（母李氏，襲崇王）、老四朱由材（封河陽王）和馬氏生的女兒都長大成人。

經歷了一次次喪子之痛，崇王朱翊金爵的身體越來越不好。崇王府的家事原來由朱翊金爵的母親成國太和繼妃徐氏打理，隨著她們的相繼去世，世子妃鐘氏便成了家中的主母。萬歷三十五年，年老多病的崇王朱翊金爵，上書朝廷，請求讓世子妃鐘氏敕理崇王王府。這次，朝廷為體現對宗親王爺的關愛，除了一口答應崇王讓鐘氏敕理府事，還專門派人看望慰問老崇王和世子遺孤，傳達皇上口諭，鼓勵鐘氏好好工作，養育好、培養好崇府接班人。“天語諄諄”，鐘氏也表達決心，表示一定會“循理平心，稟父命、任焦勞”，全力以赴地干好自己的本職工作（見《歷苦衷言》第十二段《請敕理國》）。

萬歷四十年 （1612年），十歲的朱由柜襲封崇王。他的父親朱常津被追封為崇王，謚號昭，史稱崇昭王。按照明朝的慣例，鐘氏可以被封為崇昭王妃，但因為朱常津沒有真正做過崇王，只能給她冊命，卻不能給予冠服。也就是說，她可以有王妃的名譽，但不能擁有王妃冠冕和禮服。

也許是朝廷深念鐘氏一個女人敕理王府、扶孤存祀的不易，也許是對這位才女印象太好，這次萬歷皇帝破例特恩，不僅給了鐘氏冊命，還給了冠服。雖然礙于祖制，萬歷皇帝在圣旨中特別注明“不為例”，但一根筋的大明朝臣還是對此不依不饒。以大學士方以哲為首，批評朝廷濫恩，不守祖制。最后，還是崇王朱由柜，再次上書，稱“其母保孤存祀，獨異諸藩”，并說如果朝廷法典確實不能給予家母鐘氏冊命冠服的話，“乞將妻應得之封移以封母”，這才塞住了以道義自居的言官們的悠悠之口，事情有了了結。

朱由柜的生母李氏，是汝陽縣（今汝南縣）縣城老百姓李致恭的長女。她死的時候，朱由柜剛剛六歲。天啟六年，崇府主母鐘氏去世。朱由柜上書朝廷，請求按照大明律例追封生母李氏為昭王次妃，與父親崇昭王朱常津、王妃鐘氏合葬于確山縣城西蟠龍山之陽的崇王府祖墳內。

新中國成立以前，汝南縣城有許多牌坊，有慶祝考上身份升官的，有彰顯孝義貞節的，多時城內街巷牌坊有三四十座。在今天的汝南王府街，明朝時分別立有天恩存問坊和淑慎端貞坊，兩座牌坊見證了汝寧崇王府這段生死存亡的最艱難的歷史。

八

朱由柜是崇昭王朱常津的庶四子，生于萬歷三十年 （1602年），萬歷四十年（1612年） 襲崇王王位，經歷了萬歷、泰昌、天啟、崇禎四朝，是第七代崇王。在明朝，親王、郡王選妃必須先上書乞請朝廷，批準后才能進行。萬歷四十六年 （1618年）十二月，崇王府上報朝廷已選汝寧府息縣民女黃氏為妃。因為當時朝廷正經歷萬歷皇帝朱翊鈞去世、太子朱常洛繼位不到一個月去世，天啟皇帝朱由校剛繼位帝位未穩等一系列大事件，冊封崇王妃的事兒一直拖到了天啟三年（1623年） 的六月，同時冊封的還有崇王府懷安王朱由札的王妃葉氏。懷安王由札是崇靖王佑樒嫡二子懷安王厚熑的后人，父親朱常澗是懷安王朱翊躓的嫡子，到他已是第五代懷安王。朱由札的王妃葉氏與崇王朱由柜王妃黃氏同年得封，想必他也與朱由柜、朱由材也是年齡相若。宿命的是，崇禎十五年閏十一月，李自成兵攻陷汝寧府城，他們還真成了難兄難弟，與崇王朱由柜、河陽王朱由材、崇王世子朱慈輝一起被擄至泌陽并一起殺害（紀國珍《汝陽縣志》 稱世子為朱慈焲）。

朱由柜的生母李氏被封為崇昭王次妃，并準予改葬到確山縣蟠龍山南邊的崇王祖塋是在天啟七年。按照她的墓壙志的記載，這時候，朱由柜的王妃黃氏生有一子二女，兒子朱慈輝是崇王世子，一女封壽昌郡主，據說嫁給了明末清初上蔡縣著名詩人冀景雋。

此時，曾經為崇王府“保孤存祀”瀝盡心血的崇府主母鐘國太已經離世。信奉佛教的年輕崇王朱由柜全權在握，意氣風發，干了一件他一輩子都不可能有機會去到現場的事情。

普陀山位于浙江舟山群島上，與山西五臺山、四川峨眉山、安徽九華山并稱為中國佛教四大名山，是觀世音菩薩教化眾生的道場，素有“海天佛國”“南海圣境”的美稱，距離汝寧府路途遙遠。天啟七年，朱由柜出資重建普陀山藥師殿，并手書寫“法門龍象”匾額，賜給寺廟一件千佛衣，這件事至今還記錄在《普陀山志》里。

崇禎皇帝最后把自己吊死在煤山，但不可否認他確實是一位勤勉的皇帝。為了解決內憂外患下捉襟見肘的財政困難，他抓小放大，下旨裁撤各地驛站急遞。沒想到的是，一個因此失業的驛卒卻要了大明王朝的命，他就是李自成。李自成原來是陜西一處驛站的驛卒，是最基層的公務員，投遞公文、迎來送往，順便再開些小荒，雖然日子算不得富裕，基本上還能衣食無憂。不料朝廷一聲令下，他失業了。活人總不能被尿憋死，失業的李自成估計也沒有什么技能搞二次創業，為了吃飯，身無長技的他選擇了當時很時髦的行當——造反，加入了高迎祥的農民義軍。這農民隊伍里人才實在太少，胸有點墨的他很快闖出了名頭，成了闖王，打得明軍節節敗退。崇禎十五年閏十一月，李自成的部下將汝寧府圍了個水泄不通。眼見形勢不妙，崇王府首先有人扛不住了。十四日一大早，有人“通謀崇府中貴，矯王旨議降”，這件事很快被守軍統領楊文岳知道了。關鍵時刻動搖軍心，讓尚還在“戴罪立功”的楊文岳非常生氣，當即“舉刀砍柱”，大聲斥責：“有敢言降者，手刃之。”哪個敢說投降，老子就親手宰了他。（《汝寧府志》卷九 《武功》）

這件事不知道是否征得過崇王朱由柜的意見，反正后世小說都認為這是朱由柜發生了動搖。眼見朝廷一些官軍出工不出力，據說朱由柜也曾拿出王府庫銀犒賞那些在城東門力戰拼搏的官軍。但畢竟實力懸殊，最終汝寧府城還是被李自成農民軍攻破。總兵虎大威被擊斃，保定總督楊文岳被活捉后，縛至汝寧府城南三里店遭炮決。汝寧知府傅汝為等官員有的戰死，有的自殺。崇王朱由柜與世子朱慈輝、弟弟朱由材、懷安王朱由札及王妃等被活捉。《明外史》和吳偉業的《綏寇紀略》認為除這些人外，這次被俘的還有朱由柜的另一個兒子，《明外史》稱朱慈朗，《綏寇紀略》稱朱慈焜。

可能是明朝崇王府一直名聲不錯，也許是想借崇王想招降更多的明軍，李自成并沒有立刻殺死朱由柜。占領湖北襄陽后，還封他為襄陽伯。不過這朱由柜還算有骨氣，泌陽縣一民間傳說，朱由柜不愿受封，是在試圖逃跑時被李自成手下誤殺的。朱由柜逝后，明朝朝廷給他的謚號為“憫”，史稱崇憫王，取自《謚法》“在國逢難曰憫”。

在兵荒馬亂的中國北方，挖墳取寶是最常用的籌集軍餉的辦法。據說盜墓的師祖就是東漢末年一代梟雄曹操。崇王府的祖墳隨著汝寧府的陷落，先后被李自成的農民軍和明朝官軍盜掘，遭受滅頂之災的汝寧崇王府從此再沒有一個人葬在這里。

李自成的農民軍幾乎將汝寧崇王府宗親一網打盡，甚至王妃等女眷也未能幸免，但崇王府卻有一個人逃脫了，他就是后來被多爾袞招降，被殺害于北京的明朝最后的崇王朱慈爚。（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