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平

《寄右省王諫議》唐·羅隱耳邊要靜不得靜，心里欲閑終未閑。自是宿緣應(yīng)有累，可能時事更相關(guān)。魚慚張翰辭東府，鶴怨周颙負(fù)北山。看卻金庭芝術(shù)老，又驅(qū)車入七人班。

《寄右省王諫議》是唐朝詩人羅隱的一首七言律詩，此詩大意是對他的朋友王諫議抱怨官場復(fù)雜，希望自己早些歸隱山林的心愿。詩中引用三個典故：一是思?xì)w張翰，張翰辭官就是為了能品嘗到家鄉(xiāng)絕美的莼羹和鱸魚膾。二是鶴怨周颙，講一個叫周颙的人從隱居山林中出去做官，就連山中的飛鶴心中都對他有憤怨。三是竹林七賢愿追隨他們的腳步，遠(yuǎn)離凡間。那個連飛鶴都怨恨的古人正是我們要說的周颙。

周颙，字彥倫，汝南安城（今汝南縣）人。曾為剡令。建元(齊高帝蕭道成年號)中,為長沙王后軍參軍、山陰令，遷國子博士。晉左光祿大夫顗七世孫也。祖父周虎頭，員外常侍，父親周恂，歸鄉(xiāng)侯相。

周颙一生都在做官，官職說起來不大不小，在地方任職亦能體恤民情、造福一方。然而，此篇要義并不在此，今天我們要講的是周颙在中華文化上的獨特貢獻(xiàn)。

當(dāng)時，周颙所處的時代是南北朝南齊永明年間，那時有一大群文人雅士跟隨于竟陵王蕭子良左右，形成了一個以“竟陵八友”為首的文學(xué)群體，他們彼此吟詠唱和，縱論天下詩文，在這個群體當(dāng)中，就有汝南人周颙。與當(dāng)時所謂“竟陵八友”：沈約、謝朓、范云、任昉、王融等文壇領(lǐng)袖相比，周颙顯然被邊緣化，但邊緣化的周颙并不平庸，他另辟蹊徑，劍走偏鋒，揮筆寫就了《四聲切韻》。

周颙的《四聲切韻》是一部音韻專著，是他創(chuàng)立的以平上去入制韻的四聲說，后來沈約等人又根據(jù)周颙的四聲說提出了八病，進(jìn)一步完善了四聲說的體系。這個體系運用的直接后果就是產(chǎn)生了一種完全嶄新的創(chuàng)作文體，又因這種文體是在永明年間出現(xiàn)，所以就被稱為永明體。而當(dāng)時的很多文學(xué)大家，如謝朓、沈約、王融等無一例外都成了永明體詩歌的“擁躉”。再后來，從齊永明至梁陳百余年間，世間追隨者無不借風(fēng)揚帆，起勢為之。所謂大風(fēng)起兮云飛揚，最終奠定了唐代波瀾壯闊的格律詩的產(chǎn)生。周颙所創(chuàng)立的四聲說，直到現(xiàn)在依然在漢語語言中發(fā)揮著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僅從這一點上講，周颙對中華文化的貢獻(xiàn)就很大。

可惜的是，周颙的獨特貢獻(xiàn)在1000多年當(dāng)中幾乎銷聲匿跡。反而因另外一個無中生有、節(jié)外生枝的原因和方式讓他名垂千古，用現(xiàn)在的話說就是意外走紅。

這還要從一篇叫《北山移文》的文章說起。《北山移文》中的北山是因此山在建康城（今南京市）北，故名北山，也叫紫金山，鐘山。如毛澤東詩《七律·人民解放軍占領(lǐng)南京》中的首句“鐘山風(fēng)雨起蒼黃”之“鐘山”即是。而移文中的“移”則是一種文體，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通告、布告。

寫這篇文章的人叫孔稚珪，浙江紹興人，是與周颙同時代的人，二人既是文壇中人又是同朝為官者。不知是他心血來潮還是借題發(fā)揮，起筆寫就了這篇千古奇文。

說是千古奇文并不為過，一是這篇文章成就了孔先生的文學(xué)地位，二是這篇文章被收進(jìn)《古文觀止》。想想看，千年日月，浩瀚文章又有幾人享此殊榮。

《北山移文》講了這么一個故事：從前有一位姓周的人，本是一個不同流俗的俊才，可是他偏要隱居，混在草堂里濫竽充數(shù)，住在北山中冒充隱士。哄誘我們山中的松桂，欺騙我們的云崖，心里卻牽掛著高官厚祿。果真等到皇帝送來了詔書，他立刻就現(xiàn)了原形，在筵席上揚眉揮袖、忘乎所以，他甚至將隱居時用芰荷做成的衣服都撕破燒掉，真是厚顏無恥。后來，這個姓周的人到海鹽縣當(dāng)了縣令，聲勢之大冠于各縣令之首，威風(fēng)遍及海濱，道家的書籍久已扔掉，講佛法的座席也早已拋棄，只想使官聲政績超過史書記載中的名臣，一生能成為三輔令尹或九州刺史。不得不說他的出走讓夜間的飛鶴感到怨恨，清晨的山猿也非常吃驚。于是南岳嘲諷，北隴恥笑。

文章最后寫道：“聽說此人最近或許會到山里來借住。我們不能再受這樣的羞辱，應(yīng)當(dāng)立刻鎖上北山的窗戶、掩上云門，收斂起輕霧、藏匿好泉流，到山口去攔截他的車、到郊外去堵住他的馬，或者用飛落的枝條打他的車輪，或者用低垂枝葉遮蔽他的路徑。請你這位俗客回去，我們替山神謝絕你這位逃客的再次到來。”

《北山移文》本是一篇游戲文章，假借山靈之意旨在揭露和諷刺當(dāng)時社會上那些偽裝隱居以求功名利祿的文人。本也無可厚非，可作者偏偏把這篇虛構(gòu)文章的主人公指名道姓冠在周颙的頭上，讓周颙莫名其妙地躺了槍。事實上，真正的周颙雖然一生仕宦不絕，但是沒做過海鹽縣令，更沒有隱而復(fù)出的事，其當(dāng)時的確在北山建了別墅，系他在京城任職時供假日寫書會友休憩之用。孔先生借周颙之名寫就此文，放到現(xiàn)在怕是周先生一定會與孔先生對簿公堂，除了要求恢復(fù)名譽和消除影響外，精神損失費怕也少不了。

不過這場官司沒打起來，倒是后來看熱鬧的人不嫌事多，屢屢將周颙搬上案牘：《奉和襲美宿報恩寺水閣》唐·陸龜蒙峰抱池光曲岸平，月臨虛檻夜何清。僧穿小檜才分影，魚擲高荷漸有聲。因憶故山吟易苦，各橫秋簟夢難成。周颙不用裁書勸，自得涼天證道情。《與道原過西莊遂游寶乘》宋·王安石周颙宅作阿蘭若，婁約身歸窣堵坡。今日隱侯孫亦老，偶尋陳跡到煙蘿。

《朱舜卿歸自別墅》宋·宋祁（節(jié)選）逍遙初服偃郊扉，學(xué)舍經(jīng)旬望貢綦。庾信移談思講樹，周颙回駕避低枝。《用法穎韻寄詵上人》宋·釋道潛（節(jié)選）吾生出處異周颙，猿鶴休驚蕙帳空。木筍薦盤非世味，胡麻供飯古人風(fēng)。

除了因《北山移文》而意外出了名，其實周颙本身就是個有故事的人。《南齊書》《周颙列傳》說周颙清貧寡欲，終日蔬食，雖有妻子，卻喜歡獨處山舍。有一次，衛(wèi)將軍王儉問周颙：“你在山中常常吃什么？”周颙答：“赤米白鹽，綠葵紫蓼。”即紅的米白的鹽，綠的葵菜紫的蓼實。

還有一次，文惠太子問周颙：“你吃的菜食哪一道味兒最好？”周颙答：“春初早韭，秋末晚菘。”也就是初春早季吃韭菜，秋末晚季吃白菜。當(dāng)時，有個大臣何胤也精通信奉佛法，沒有娶妻妾。太子又問周颙：“你的佛學(xué)造詣和何胤相比怎樣？”周颙說：“佛講三途八難，我倆共所未免，但各人有各人的牽掛。”太子問：“你們牽掛的是什么？”周颙說：“周妻何肉。”也就是說周颙被妻子所牽掛，何胤被酒肉所牽掛。

可以說，歷史上的周颙無論是他創(chuàng)立的四聲說，還是圍繞他經(jīng)歷形成的詩詞賦句都成了中華文化的寶貴遺產(chǎn)。如彥倫鶴怨、云鶴相待、鶴怨周颙、北山猿鶴、春韭秋菘、青云直上、厚顏無恥、周妻何肉等，都和他有關(guān)聯(lián)。如果周颙泉下有知，亦不知有何感想。

《孔稚圭·草滿門庭隱者家》草滿門庭隱者家，卻貪祿仕醉紛華。北山不用譏猿鶴，亦有人嘲兩部蛙。

《周颙·紛紛世代我何知》紛紛世代我何知，春韭秋菘味可奇。何事輕招猿鶴怨，至今人訝北山移。

最后用宋著名懷古詩人徐鈞詩二首，希望二人古賢見詩后相逢一笑泯恩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