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來，我們對秦始皇的認識基本上是這樣的：秦始皇是一位暴君，在位時大興土木、勞民傷財，老百姓動輒被關(guān)進監(jiān)獄。但是，一直有個問題我們沒有想通：這么一個不堪的人，他對那個社會做了那么多負面的破壞，為什么時至今日人們談起秦始皇仍那么津津有味，而沒有把他罵臭？

不久前，作為一名曾在秦始皇陵工作10年的考古隊隊長，西北大學文化遺產(chǎn)學院院長段清波在演講中為大家講述了一個不一樣的秦始皇。以下為演講內(nèi)容節(jié)選。

秦始皇對以后的中國帶來哪些影響

我來自西安，曾經(jīng)在秦始皇陵做過10年的考古隊隊長。今天，我來為大家講述通過考古所看到的秦始皇，以及秦始皇所代表的那個時代。

大家對秦始皇的理解和認識，其實并不到位。秦始皇統(tǒng)一中國之后做了些什么事情？他對以后的中國帶來了哪些影響？其實我們知道得不多。

這其中有一個重要的理論框架，就是我們對文明的認識。所有的文明都是由三部分構(gòu)成的：一是社會治理體系，二是宇宙觀，三是核心價值觀。核心價值觀就是那個時期形成的人與人之間如何相處的最大共識。中國人和印度人、日本人之所以不同，除了長相和語言不同之外，就是因為思維方式和行為方式不同。

秦始皇在他39歲統(tǒng)一中國后的那段時期，基本上完成了對中國文明的構(gòu)建。只有核心價值觀沒有形成，因為歷史賦予他的時間太短了，所以他沒有完成。

一個妖魔化秦始皇的過程

關(guān)于秦始皇的描述，最原始的文獻是《史記·秦始皇本紀》中說：“秦王為人，蜂準，長目，摯鳥膺，豺聲，少恩而虎狼心，居約易出人下，得志亦輕食人。我布衣，然見我常身自下我。誠使秦王得志于天下，天下皆為虜矣。不可與久游。”

幾十年的考古發(fā)現(xiàn)證明，秦始皇陵與司馬遷的記載之間有很大的契合度，司馬遷所寫的秦始皇陵的事情基本上是靠譜的。按照司馬遷的說法，秦始皇陵前前后后修建了將近40年，“始皇初即位，穿治驪山”。

但經(jīng)過這么多年的考古，我們認識到，司馬遷對修建秦始皇陵的描述多少又有一些夸大其詞的成分，這可能是因為司馬遷想給漢武帝獻諫言：您老人家不能大興土木，不能勞民傷財，不能這么建陵墓，您看看秦始皇就這么干的，結(jié)果導致了帝國的滅亡。

這其實是一個妖魔化秦始皇的過程。

這個過程從秦滅亡就開始了，一直到司馬遷集大成。批判秦始皇的人當中，有幾個著名人物：賈山、賈誼、陸賈、董仲舒、司馬遷。他們有一個共同的背景：都是儒生，都是儒學出身。

秦始皇陵里的水銀代表什么

上世紀80年代和本世紀初，我們對秦始皇陵的墓室進行過兩次科學的探測。因為司馬遷在《史記》里說，秦始皇陵的地宮是以水銀為百川江河大海，機相灌輸，達到了上具天文、下具地理這么一種設(shè)計。

那是不是如此呢？秦始皇陵里是不是有水銀呢？

經(jīng)探測，秦始皇陵地宮里確實存在大量的水銀，并且這些水銀和陵墓的封土是完全一致的。這說明水銀不是土壤本身所攜帶的，而是從地宮里揮發(fā)出來的。

很多人認為秦始皇在地宮里放水銀，一是為了長生不老，防止尸體腐爛，二是為了防止盜墓。還有人夸張地說，也許有朝一日把秦始皇陵發(fā)掘了，秦始皇還安然無恙地躺在地宮里。其實這都是拍腦袋的說法，在秦始皇的時代，人們根本不知道水銀有這些用途。當時，水銀除了用于鎏金鎏銀之外，就是一種治癬的中藥原料。

水銀的劇毒和防腐功能，是在后世才被逐漸認識的。當時秦始皇在地宮里放水銀，其實只有一個功能：以水銀為江河大海。那么為什么要用水銀來模擬江河大海呢？因為水銀是一種水德的標志。

戰(zhàn)國后期，為了找到社會發(fā)展變化的法則，以鄒衍為代表的一派學人發(fā)明了五行相克說。金木水火土，五行相克相生，每一個朝向代表一種德，五行對應(yīng)了“五德”。秦人認為自己到了水德，水德可以代替周人的火德，所以在秦始皇地宮里以水銀來代替水，這其實是一種水德的標志。

這是秦朝建立帝國和秦始皇執(zhí)政合法性的一種證明和支撐。

他帶走的是一套國家政治體制

參觀過兵馬俑的人都知道，秦始皇陵最著名的就是陪葬坑，目前發(fā)現(xiàn)的陪葬坑有200多座。

這些陪葬坑，如果里面出現(xiàn)兵馬俑就是兵馬俑坑，出現(xiàn)馬和車就是馬廄坑。我在那里工作的時候就想：這么多坑是干什么用的呢？過去我們認為秦始皇比較貪婪，他要把生前所擁有的一切都帶到地下。

秦始皇可能真的很喜歡馬，而馬也在大秦走向帝國的過程中扮演著很重要的角色。但是，為什么在秦始皇陵的里里外外，以及墓室周圍都有大量的馬？這講不通。

后來我們發(fā)現(xiàn)，這些陪葬坑可能是秦始皇想讓后人知道，秦始皇和他之前的中國古代帝王是完全不同的。這一個個的陪葬坑，象征著一個個的中央政權(quán)下屬機構(gòu)，這個中央政權(quán)就是皇帝專治下的中央集權(quán)郡縣制。

這一套政治體制和以前有什么不同？在秦之前的古代帝王都采取貴族分封制，這種以血緣為基礎(chǔ)的國家終于走向了末路。春秋戰(zhàn)國550年，群雄割據(jù)，打來打去，到了秦始皇，終于確定了中央集權(quán)制度。秦始皇把古代傳說中的三皇、五帝的稱號合而為一，號稱“皇帝”。從此，皇帝便成為封建國家最高統(tǒng)治者的稱號。

所以說，過去所有的帝王去另一個世界時，帶走的是和他個人生活有關(guān)的東西，秦始皇則不然，他帶走的是一套國家的政治體制。

中國古代帝王陵墓的墓室，就相當于一間臥室。以水銀為江河大海，就是把一個秦國的版圖放到墓室里去，放到臥室里去。

秦始皇從他39歲統(tǒng)一中國到50歲去世，這十多年里干了太多的事情。我們所熟知的事情包括統(tǒng)一度量衡、統(tǒng)一文字、統(tǒng)一車轍等等，這些都是基礎(chǔ)性的工作，但其實最重要的是建立社會治理體系。

秦始皇生前對這套政治體制充滿了無限信心，所以他死后到了地下，也想讓帝國的江山從始皇帝一直傳下去，傳至千秋萬代。在《史記·秦始皇本紀》 里有這么一段話：“宮觀百官奇器珍怪徙臧滿之。”在秦始皇陵中，我們發(fā)現(xiàn)這么多的陪葬坑，其實就是秦始皇的百官系統(tǒng)。百官就代表了一套中央集權(quán)制度。

從秦始皇之后，中央集權(quán)的政治體制在中國延續(xù)了2000多年的漫長時間。時至今日，它依然對我們的生活有著巨大的影響。

秦始皇所構(gòu)想的帝國

在中央集權(quán)制度下，中央政府其實就是求大、求實。因此，整個秦始皇陵的設(shè)計也是仿照都城的樣式，氣勢恢宏。

秦始皇陵里的瓦直徑有半米長，每一塊瓦上都蓋有一個章。這個章上是工匠的名字，讓制造者把自己的名字刻在瓦上面，這也許和我們今天的質(zhì)量標準管理體系類似。

秦始皇陵里還有一項非常高明的工程——阻排水渠。因為整個秦人地區(qū)是南面高北面低，除了地表水外，地下水也是從東南流向西北。為了防止地表水和地下水進入墓室，秦人在墓葬的東、南、西面挖了一個水渠，再用青膏泥把水渠堵起來，然后把水排走，再把它堵起來，形成一個水壩。

前幾年修建北京國家大劇院的時候，也遇到地下水的問題，地基挖開后，發(fā)現(xiàn)地下水源源不斷地涌出來。怎么辦？后來采取的解決辦法，和2200年前修秦始皇陵的工程師所用的方法一模一樣。

秦始皇陵中還有一個封土建筑。據(jù)文獻記載，秦始皇陵的封土高度是116米，116米有將近40層樓高，但沒有建成。后來遇到農(nóng)民起義，實際封土高度為55米。即便如此，55米也是中國古代陵墓中最高的。這個高度體現(xiàn)了所謂的“非壯麗無以重威”。

而秦始皇陵的封土不僅達到了最高的高度，在封土里還有一層建筑。這個建筑在地面以上，遍布墓室周圍，高出地面30米。它是水平的，然后外側(cè)呈九層臺階狀。臺階上面還有廊坊，屋面上有瓦，這是供秦始皇的魂靈登高望遠用的。這個建筑的設(shè)計方案很可能來自波斯帝國的摩索拉斯總督，修建于公元前350年左右的摩索拉斯陵墓，是古代世界的七大奇跡之一。

從秦始皇陵的地宮、陪葬坑以及一些高等級的建筑中，我們可以看到秦始皇所構(gòu)建創(chuàng)造的一個新時代。在秦之后，又漸漸形成了中國漢文明的形態(tài)和框架。按我的理解，其實所謂的漢文明，就是以漢字為交流語言、以天地陰陽為宇宙觀、以對立變通為思維方式、以講求規(guī)矩為行為處事方式的文化體系。

這就是秦始皇所構(gòu)想的帝國。

                        （據(jù)《解放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