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暖

蓼花生于鄉，長于野，最繁盛的季節在夏秋之間。它們多半臨水，沿著河坡、水塘、溪岸一路叢生，是有獨特生長習性的野花。因其闊大的卵形葉片上帶著澀澀的茸毛，且有刺激性的辣味，鳥獸皆不喜碰它。故而鄉下都叫它辣蓼，連食百草的羊群都要繞開它，這也是蓼草得以茂盛的因素之一。在我居住的鄉野，蓼花隨處可見，還有細細葉片的酸模葉蓼、水蓼、愉悅蓼，植株較低矮，不及紅蓼灑脫野逸。

很著迷日本宗次郎的曲子《故鄉的原風景》，陶笛的空靈帶著薄薄的霧氣回蕩在田野山川，舉目望去，嶺上山花，河川緩緩流淌，原野上空的云朵倒映在故鄉的河川里。

它是宗次郎的故鄉，也可以是我的故鄉，我在遠方聽這首曲子的時候，想起我的故鄉，就像今夜走在故鄉的夜空下，耳邊緩緩升起悠長的陶笛，那是發自我心底的聲音。是音樂賦予每個人故土的氣味，面容和歸宿，有時候是一個場景，亦或一些熟悉的鄉土風物。那些風物化作一叢花一叢草，一曲陶笛的音符，眷刻在記憶的影像里。

去年秋天，野甘菊盛放前，連綿的秋雨里，紅蓼開成一片緋紅，它們青碧的葉片連綿在水沼川溪兩岸，花穗扶搖，綠肥紅瘦，影影綽綽倒映在水邊。秋時，百草植物已呈頹敗蒼灰的樣子，如此明艷的色彩，和著清澈的溪水，當真是鮮美的秋色。《詩經》里寫紅蓼是“游龍”，因其“枝葉之放縱”，舒展漫游，游龍般放縱游逸，算是寫出蓼花的形態美。唐時有詩“秋波紅蓼水，夕照青蕪岸”，詩中的紅蓼富有色彩畫面感，和我腦海中的那一處秋時場景極其吻合。宋時陸游晚年思鄉，寫得“老作漁翁猶喜事，數枝紅蓼醉清秋”，何時告老還鄉，回歸故里，或垂釣或撒網，身邊有蓼花相伴，真是醉了。

直到后來，納蘭寫下《夢江南》，心境更加了然：“江南好，懷故意誰傳。燕子磯頭紅蓼月，烏衣巷口綠楊煙。風景憶當年。”紅蓼月，綠楊煙。如此看來，紅蓼屬于鄉野植物中的佼佼者，有儀態有風骨，故而極易傳情達志，入詩入畫。宋徵宗畫過一幅《蓼花白鵝圖》，岸邊紅蓼下，一只白鵝安閑地梳理羽毛，它的體態雍容，與清逸蓼花相映成趣。蓼花入畫，婀娜多姿，曲頸紅掌的白鵝一動一靜，嫻美之態，一派超然。

觀畫時，心里輕嘆，白鵝和紅蓼呀，深宮帝王的眼中，能留心到這兩種產自鄉野、淳樸野趣的事物實屬不易，更難得了悟其中性情，莫如他畫的是畫，也是隱藏在帝王世相背后的一縷清逸。

紅蓼白蘋深處，晚風吹轉船頭。日本庭院里，常把紅蓼作為水生植物引種在水岸，和菖蒲一樣，是很好的景致。蓼花恬淡柔美，從初夏持續到秋天，為庭院憑增天然野逸之趣。我曾隨手折過兩枝，它的青莖節間膨大，青里透紅，回家放在大瓷瓶里，加點清水，蓼花也能開下去。夜晚的燈光下，花穗微微低垂，映在舊暗的粉墻上，頗合老屋的意趣。住在鄉間，最大的熱愛是隨處可見的草木，枝枝蔓蔓，花花朵朵，當我們以一種樸素的存在貼近腳下的大地，便能很快融入大地上的萬物，了解并體會到一草一木的天性與生趣。

蓼花屬于多年生宿根草本植物，這種植物的根莖深埋土壤，下一年會在原地簇生，并且更加繁茂。植物對于土壤的記憶似乎帶著天生的恩養，如同人類的故土情結，根須繁育生長的每一片土地就像一片故園，一年又一年，春去春又回，它們的根莖始終扎根在那片土壤之下，無論其貧瘠還是富裕。大凡草木擇地而棲，但凡選定適宜的環境和地域，便有著蓬蓬勃勃的原始生命力。

多年以后，當我走遠，那月色下扶搖的蓼花一定會飄搖在故鄉的風景里。

楊暖專欄：田園暖風

主要內容：書寫鄉居見聞、田園生活札記。

個人簡介：楊暖，河南確山人。中山大學古代文學研究生，中國散文學會會員，佛山文學院簽約作家。山野間長大的80后女子，客居南方10年，多年沉迷中國古典文化的情懷，在書卷與自然中，返璞歸真，安靜守拙。陸續在《羊城晚報》《珠江時報》《井岡山報》開辟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