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傳龍

一

參天之樹，必有其根；懷山之水，必有其源。每個人都有來歷，每個姓氏也有來歷，要弄清楚泌陽義門陳的淵源，首先要知道“義門陳”的來龍去脈。

公元587年，南朝陳政權被隋滅亡，陳朝的亡國之君叫陳叔寶，就是歷史上有名的陳后主。陳叔寶的六弟叫陳叔明，作為亡國之君的弟弟，隋朝君主還算有肚量，沒有趕盡殺絕，讓他入朝為官，任鴻臚少卿。叔明之后，又傳六代至陳闊，已是唐高宗時代，其父帶領全家遷至福建泉州仙游。陳闊跟隨好友馬總輾轉遷徙，最后在江西德安縣太平鄉常樂里永清村，這里山高水澄、風景秀麗，從此定居下來，義門陳自此濫觴。

陳闊的孫子陳旺是文化人，兼有德操，朝庭多次征遷他做官，他都拒絕了。陳旺的子孫四代是單傳，玄孫陳青有6個兒子、19個孫子、36個曾孫，族長治家有方，全家族人和睦相處，不分家。家族內部制訂了詳細的家法，有嚴格的管理規定，家族越來越大，人口越來越多，居住在一起卻沒有因鬧矛盾而分家，實為人間奇跡。

之所以稱為奇跡，是因為聚居的人多了，難免引出這樣那樣的矛盾，導致家族分裂。陳氏家族以“義”為治家根本，在龐大的莊園里建有“百犬牢”，每日捶鼓，群犬都來吃食，老犬先吃，小犬后吃，倘若一犬不至，其它犬昂首等待，頗有人類尊老之風。

仔細考量，世上沒有哪種動物集褒貶于一身，而又被廣泛用作比喻的，以犬或狗引申出來的貶義詞有數百條，同樣，以犬或狗引申出來的褒義詞也不在少數。遂平縣張店專門為狗建一座寺廟，叫“狗冢廟”，有數百年歷史。為狗專門建一座廟，在全國僅此一例。我去看過“狗冢廟”，寫《狗冢廟》一文，入選《中國旅游散文優秀作品集》。

很小的時候，我就聽父親講家族仁義犬的事。那時，以為故事發生在不太遠的年代，及至許多年后看了家譜，才知道故事的背影已經遠去一千多年，而故事仍然在陳氏后人中一代代流傳，此乃宗族文化的頑強生命力。

有一年，唐昭宗御駕親臨陳氏門第，帶來100個肉包子，放在犬槽內，但見群犬呼而相聚，各銜一個包子于口中。有條白犬，口叼兩個包子走了。圣上詫異，尾隨其后觀看，見那條犬至一柴扉旁，將肉包子丟給一條黃犬，黃犬席地而臥，站起來接包子的時候，皇帝才看清楚是拐腳。黃犬吃包子了，其它犬才有滋有味地吃。唐昭宗見狀，連連稱贊：真義犬也！

在這個大家庭里分工明確，有人教學、有人行醫、有人耕田、有人做買賣、有人讀書、有人做官……沒有游手好閑的人，沒有賭博偷盜的人，沒有離心離德奇談怪論的人，沒有營私舞弊的邪念。

陳氏家族聚居三百年，建成了以“義門堂”為中心，方圓二十平方公里的錯落有致的義門街巷式的龐大建筑群，有三千七百多口人，其規模之龐大，人口之眾多，獨一無二。這個家族世代以孝義治家，族產共有，人無貴賤，共同勞作，平均分配，和諧相處，書禮傳代，成為封建家族的典范。

家族的奇跡得到了朝野普遍贊譽，連皇帝也多次予以表彰。唐僖宗中和四年（公元884年）旌表義門；南唐升元年間（公元937年~942年）敕立義門三閣，建義門柱于門外，左鐫“義”字、右鐫“門”字；建隆三年（公元962年）宋太祖御筆親書“義門陳氏”，御賜書三十余卷，手書“真良家”三字，兼賜字號十二班，以為家世次第；宋太宗淳化元年（公元990年），敕“真良家”三字，標注于門；宋真宗天禧四年（公元1020年）旌表“錦屏堂”三字，置錦屏一座；宋仁宗天圣四年（公元1026年），贈青公以上五世公爵，敕立祠五龕。多位皇帝也為義門陳氏題寫對聯：

唐僖宗：

九重天上旌書貴，

千古人間義字香。

宋太宗：

三千余口文章第，

五百年來孝義家。

宋真宗：

合爨四百年人間第一，

萃居三千口世上無雙。

宋仁宗：

門聯：三千門內同居住；

     五百年前共造家。

堂聯：莊分七十二州郡，人間第一；

     義聚三千七百口，天下無雙。

又聯：周時班爵胡公胄；

     宋室建訪高士家。

此外，晏殊、蘇軾、歐陽修、黃庭堅、朱熹等文化大家和朝廷重臣先后題寫牌匾、詩詞、著文，予以高度贊揚和推崇。

但是，就是這樣一個大家族，卻在鼎盛時期被分莊了。究其原因，一是義門陳氏人口過于集中，勢力太盛，必須抑制；二是把“義門陳”作為封建家族的典范，教化全國百姓，以此為榜樣，維護宋王朝的統治。宋仁宗嘉佑七年（公元1062年），文彥博、包拯、范師道、呂誨等重臣上疏，建議分莊。同年七月，江西轉運使謝景初率呂誨、劉獻等奉旨監戶分析義門陳氏，分析為大小291莊，遍布全國各地，分析出去的陳氏族人門首皆掛“義門世家”的匾額。至今，民間仍有“天下陳氏出義門”之說。

其中，有個叫陳公成的人，被分析到湖北蘄水縣回歸莊，泌陽義門陳就是他的后代。

二

秋月春風，歲月如流。三百多年后的明永樂七年，陳公成的一位后代誕生了，他叫陳廣道，后來遷居河南泌陽，就是泌陽義門陳的開山鼻祖。從陳廣道遷居泌陽到如今，時光又流淌了六百多年，在六百多年的漫長歲月里，這義門陳的后代相當繁盛，遍布泌陽、唐河、桐柏、確山、社旗、方城、正陽和北京及長春、廣州等地，共計三萬余人。從陳廣道來泌陽，傳到“傳”字輩，也就是我這個輩分，是第十八代，“傳”字輩之后還有五代，可謂人丁興旺。

在這六百多年里，也出了一些人物，說不上驚天動地，也算得上小有成就。他們沒有經歷過“合爨萃居”時代的輝煌，但義門陳的優秀品德依然代代流傳，義門陳氏的良好家風依然代代承續，從而造就了諸多普通而不平凡的泌陽義門陳子孫，有的人還被載入縣志。其中，順治年間的縣官溫如玉親自撰寫的傳記有4篇。擷取幾例：

陳庭訓，明嘉靖辛酉舉人，仕北直房山縣知縣，升南京大理寺情司正，“鐵面冰操，彈劾不避”。是鐵面無私的清官，為百姓辦了許多好事。他死的時候，士子百姓相向而哭，悲慟萬分。

陳民蘊，陜西延安府洛川縣知縣。他還沒到任的時候，聽說那里的百姓窮困，民多刁詐，盜賊橫行。他蒞任后，嚴催科，戢豪強，剔弊厘奸，崇士風，樹立正氣，縣境內治安大為好轉，百姓安居樂業。陳民蘊心系百姓，造福一方，被當地百姓稱為“神君慈母”。

陳民志，明萬歷乙酉舉人，壬辰進士，歷任吏部考工司主事，工部督水司郎中。陳民志是書法家，有王羲之遺風，深受皇上欣賞；陳民志是土木建筑專家，受命督修北京皇宮保和殿；陳民志是一位水利專家，黃河泛濫，黃水滔天，災情嚴重，百姓疾苦萬狀，皇帝欽點陳民志督修黃河，陳民志不辱使命，傾囊捐私財三千金，以作修河經費；陳民志是清官，奉公勤政、清正廉潔，剛直不阿、政績卓著，多次受到朝廷封賞；陳民志還是文學家，著有《皇明文萃》、《家教要略》、《田園集》等書，詩歌《暮春游泌水》尤為出色：

城南春盡見飛花，細草平原一望賒。

近水云霞滄海勢，隔鄰煙火野人家。

橋邊柳色流鶯囀，郭外鐘聲古寺斜。

吏隱偶從休干得，馬蹄何惜踏晴沙。

泌陽因臨泌水而得名，歷朝歷代詠泌水的詩作數不勝數，唯此詩清新雋永，意境優美，為詠泌水的佳作，清代以來編纂的縣志，皆收其詩。

陳民志臨終前囑告子女：我為官多年，兩袖清風，家無積蓄，死后喪事從簡從略，一口棺木，隨身衣服足矣，要記住棺木下葬時，重開棺頂，讓鄉親父老再看看，知我視財產為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這樣我九泉之下也就瞑目心安了。

陳民志墓在泌陽河南岸，隨著城市化進程的加快，其墓有可能被平掉，在有識之士強烈呼吁下，暫時得以保存。據說，泌陽縣有關方面已經考慮將陳民志的陵墓定為縣級文物保護單位，作為弘揚歷史文化、宣傳清官事跡的基地，下一步準備辟為公園，作為市民游玩娛樂的場所。2006年，平輿縣陳蕃墓建成陳蕃公園，如若建成陳民志公園，將是泌陽歷史文化傳承的一大幸事。

三

家譜中記述的陳姓子孫不僅有官員，還有不少普通人，雖然他們沒有做出驚天動地的壯舉，不足以載入歷史，但是，讀這類傳記更覺親切，他們秉承了義門陳的傳統和家風，注定會表現不同于一般人的性格特點。僅列幾例：

陳汝聽，性格爽直，為人敦厚。崇禎十五年庚辰，土匪郭三海糾集游手好閑之徒數萬人，占山為王、打家劫舍，危害百姓、無惡不作。陳汝聽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與生員樊以屏、監生關河定發出檄文，拉起義兵，協同官軍平定賊寇。辛巳年夏天，陰雨連綿，河水暴漲，壘土成泥，城磚松動，流寇八大王帶領數萬匪兵趁機扒開城墻，眼看就要攻入城內，許多人驚惶失措，四處逃散。千鈞一發之際，縣令姚昌祚和陳汝聽將生死置之度外，大聲疾呼，奮力抵抗。官兵和義兵見狀，頓時充滿信心，紛紛跟隨縣官和陳汝聽迎敵。陳汝聽精神抖擻，力殺數賊，士兵備受鼓舞，個個奮勇當先，殺退了土匪，保住了縣城和百姓。

陳千鎰，老實敦厚、不善言談，干活不少、受氣不少。二十多歲時，受弟弟之譖，父親把他出趕家門。堂叔知道他被冤屈，就去找他父親說明真相，他父親執迷不悟，堂叔只好收留他。陳千鎰在堂叔家居住，勤奮勞動，白手起家，積攢了不少財產，博得全村人好評。他父親過分寵慣小兒子，任小兒子胡作非為，原本不錯的家境慢慢衰落，生活窘迫，父親讓他回去。他毫無怨言，幫助父親贖回土地，細心奉養父母，盡兒子的孝心，對弟弟盡哥哥的責任。幾年后，他又積攢不少錢財，買地數十畝，開兩處菜園，生活更富足了。正當生活過得紅紅火火的時候，弟弟和弟媳又生出詭計，提出分家。陳千鎰不計較，讓弟弟一家挑選土地和房屋，剛買來的兩處菜園也分給弟弟一份。陳千鎰如此心胸開闊，氣量寬宏，實在少有。

陳新年，幼年讀書，聰明伶俐，勤學好問，博聞強記，尤精于孔孟之學，卻屢考不中，慨然長嘆曰：“人生期于世，有濟耳，何必科第哉？”他拿得起放得下，努力了多年的舉業說丟開就丟開了，沒有高境界，不會如此灑脫。常言說，退一步海闊天空，離開舉業的陳新年，轉而研究黃帝歧伯之術，成為遠近聞名的郎中。陳新年醫術高超，醫德優良，只要有人請，不管白天黑夜，也不管狂風暴雨，他都立即出診。他說，自己受點罪不算什么，能治好別人的病，挽救生命，才是大功德。有一段時間，藥房為謀取利潤，有意提高藥價，百姓買不起藥。陳新年憂心如焚，急百姓之所急，自備藥材，低于成本價出售；對于買不起藥的窮苦百姓，他免費贈藥。他給病人看病的同時，還宣講忠信孝悌的傳統美德，感化不少人。醫人之身兼醫人之心者，陳新年既為郎中又為仁者，布道施德，功莫大焉。

古人說，不為良相便為良醫，陳新年在科舉道路上走不通，就另辟蹊徑，學習醫術，以己之長為百姓解除痛苦。

四

縱觀歷史，在國家遭受危難時，不少家族成員集體走上前線，不顧生死英勇抵抗，為保衛國家和民族作出了突出貢獻。評書《薛家將》、《楊家將》、《呼家將》、《曹家將》的故事多為虛構，卻反映了家族的強大力量，反映了百姓的忠奸觀和愛國觀。

我沒有統計過泌陽義門陳氏有多少人投身革命，但我知道我的一位近親，按輩分應叫他大伯，1927年革命處于低潮時，毅然決然地投身革命，加入共產黨，為推翻三座大山和抵御日寇侵略，作出了不小貢獻。解放后，曾任過南京軍區醫院院長。上世紀80年代回家鄉時，我見到了他，他和藹慈祥、平易近人，誰能想到，就是這樣一位樂觀豁達的人，被扣上的帽子還沒摘掉呢？

去年，我去西平合水村采訪抗日老兵，據當地文化工作者張國勝老人統計，合水及周邊鄉村參加抗戰的有百余人，多數都是一個家族的人一起參加抗日，有的是父子、有的是兄弟、有的是同族兄弟，國難當頭，不管貧富貴賤，義無反顧地挺身而出，為民族為國家而不顧生死，可歌可泣。

家族文化的力量同樣不可低估。歷史上一些著名的家族，就是因為有厚重的家族文化和良好的家風，培育出了一個個杰出的人物，對國家、對民族、對文化、對歷史發展作出了重大貢獻，他們的榮耀是家族的榮耀，也是國家和民族的榮耀。比如：王羲之家族、謝安家族、顏真卿家族、曾國藩家族、宋慶齡家族等，在歷史洪流向前推進的進程中，發揮了重要作用。

五

乾隆年間，縣令程儀到泌陽不久就發現泌陽民風純樸、民俗獨特、人物賢良，與其他地方有明顯的區別。程縣令的直覺非常正確，直到現在，在駐馬店所轄的縣區中，泌陽的民俗與其他幾個縣迥異，方言也獨特，我曾在長篇散文《泌陽人》中有詳述。程縣令進一步考察發現，泌陽稱為世族者，首推焦、陳二姓。“焦”是焦芳家族，焦芳是明朝人，官至太子太師、華蓋殿大學士，焦氏家庭之所以能被推崇，也與家風良好有極大關系。而陳氏在敦親睦族、孝奉父母、友愛兄弟等傳統美德方面，更勝一籌。程縣令不由得慨嘆：陳氏家族之風幾近于古人。時逢泌陽義門陳氏修訂家譜，程縣令親自作序，序中還特別提到陳昌舜，“品詣端方，心地光明，堪為諸后進楷法”。

凡家譜修寫完備者，其家族風氣大不一樣，或人文蔚起、或人才輩出、或崇文尚武、或睦族敬老、或團結協助，其教化作用十分明顯。良好的家風培育了家族成員的良好道德，而每位家族成員都是一顆道德傳播的種子，影響了周圍許多人。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他們對樹立良好的社會風氣具有不可估量的推動力。因而，歷朝歷代的官方和民間，對修訂家譜都給予高度重視。

由于種種原因，解放后，眾多家譜、譜牒慘遭毀滅，特別是“文革”期間，拆除祠堂，燒毀譜牒，延續了數千年的家譜文化遭到嚴重毀壞，以至于許多人不知道祖上是何人，從哪里來，自己是什么輩分，先祖出現過什么重要人物，做出過什么重要事跡，造成了家族文化斷層。

前一段，電視臺記者隨機采訪路人，問知不知道祖輩的姓名，知之者寥若晨星，至于能說出曾祖輩姓名者，更是鳳毛麟角。電視紀錄片《客從何處來》有相當高的收視率，從一個側面說明，宗族文化在百姓心目中具有廣泛的基礎。現今，有關人士已經意識到，家風對國家富強、對和諧穩定、對社會良好風氣的形成，具有重要作用，多家電視臺幾乎同時推出了談家風的節目，這是一個可喜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