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石新宇

    看到一只老鼠，寫出一篇文章，聽信一個小人，這是秦丞相李斯一生中的三次關鍵時刻，前兩次為他帶來了輝煌，后一次為他帶來了災難。

           ——寫在前面

    他本來是可以成為人臣之師表、儒者之楷模，以完美的形象流芳千古的，但是……古往今來的文人墨客，大都喜歡評古論今，但評說他的似乎很少，不僅贊頌的很少，而且連諷刺挖苦批評的都很少，即便是在他的家鄉，也很少有人知道他的事跡，雖然他所倡導的制度至今仍對整個中國產生著深遠的影響。

    他，就是秦丞相李斯。

    上蔡縣縣城西南5公里處，有村莊名李斯樓，是秦丞相李斯的故鄉。村莊東南的耕地中，有李斯墓。墓既高又大，是方圓百里最大的一座。沒有人相信李斯真的葬于墓中，因為墓是十多年前才修建的。駐馬店到上蔡的公路從李斯樓中間穿過，坐在車上駛近李斯樓時可遠遠望見李斯墓。我因公經常從駐馬店去上蔡，每次去都能透過車窗看到李斯墓，每次都想到墓前去看一看，雖然我也不相信那里真的埋著李斯,但也一直沒有機會去。前年九月的一天，機會終于來了，我又一次去上蔡，因為時間充裕，便讓司機把車開到了李斯墓前。

    李斯墓突兀而孤獨，墳墓前的臺階上野草成片，碎石土塊隨處可見，立在兩側的石碑雖然只有十多年的光景，但有的已經斷裂。九月的風還有些燥熱，但從耳邊吹過的時候，我的心明顯感到了凄涼。田野里是一派豐收的景象，玉米的清香在空氣中飄蕩，但我的眼里滿是荒涼。

    我的思緒穿越兩千余年的歷史，飛到風起云涌的戰國末年，飛到一統天下的大秦王朝。

    縱觀李斯的一生，他有三次關鍵的時刻：看到一只老鼠，寫出一篇文章，聽信一個小人。看到一只老鼠，使他產生了奮發進取的雄心；寫出一篇文章，使他取得了施展才華的舞臺；聽信一個小人，使他遭遇了滅門三族的災難。

    年輕的時候，李斯是郡里的基層干部，曾看到廁所中的老鼠以糞便為食，見有人或狗來即驚恐不已；還曾看到糧倉中的老鼠，吃的是糧食，住的是大屋，不用擔心人或狗的驚嚇。李斯由此感嘆，人和老鼠一樣，所處的環境很重要。于是，他師從荀子，學習輔佐帝王的知識。畢業后，他考慮到能夠成就大事業的只有秦國，便決定到秦國發展。向老師辭行的時候，他說：“詬莫大于卑賤，悲莫甚于窮困。”

    他到秦國后，很快在政壇上展露頭角。正當他雄心勃勃準備大干一番時，在秦國修渠的韓國人鄭國的間諜身份暴露，秦王開始驅逐外國人，李斯也在被逐之列。我們不知道李斯聽到這個消息是怎樣的失落，只知道他向秦王遞上了那篇千古雄文——《諫逐客書》。他在這篇文章里提出了“泰山不讓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擇細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卻眾庶，故能明其德”的觀點，奉勸秦王廣納人才。志在六合八統的秦王看到后聽從了他的建議，廢除了逐客令，恢復了他的官職。其后他平步青云，縱橫捭闔輔佐秦王滅六國，統一天下，建立起強大的秦帝國。他創造了“皇帝”一詞，成為中國兩千多年封建社會最高統治者的唯一稱號。他建議并推行統一文字、度量衡，力主廢除分封制，在全國實行郡縣制。這些，為中國歷史的發展做出了巨大的貢獻。他長年擔任丞相，位居百官之首。他的長子李由任三川太守。他家男孩皆娶公主，女孩都皆嫁秦公子。李由從三川回到咸陽家中，他在家中設酒，百官都去祝壽，門前車馬以千數。李斯喟然而嘆曰：“嗟乎！吾聞之荀卿曰‘物禁太盛’。夫斯乃上蔡布衣，閭巷之黔首，上不知其駑下，遂遷擢至此。當今人臣之位無居臣上者，可謂富貴極矣。物極則衰，吾未知所稅駕也！”

    公元前209年，秦始皇巡游到沙丘（今天的河北省廣宗縣附近）時病重，讓趙高起草詔書急召公子扶蘇從邊關趕回首都咸陽處理后事，讓扶蘇接班的用意十分明顯，雖然此前秦始皇并沒有指定接班人。趙高沒有執行秦始皇的命令，而是找到身為丞相的李斯，說如果扶蘇繼位，肯定會任用長期在一起工作且私交甚好的蒙恬當丞相，那時候你李斯會任何職呢？李斯遇到了他政治生涯的第二次危機，這一次他沒能化危機為機遇，而是加深了危機。他聽從趙高的建議，矯詔令扶蘇和蒙恬自盡，立隨同秦始皇巡游、和趙高關系親密的胡亥為帝。其后，他被趙高玩弄于股掌之上，先是為胡亥所厭，繼而丟官下獄，在獄中又因忍受不了酷刑而自污其身，最終被腰斬于市，滅三族。臨刑前，李斯對他的次子說：“吾欲與若復牽黃犬，俱出上蔡東門逐狡兔，豈可得乎！”

    李斯的智商無疑是極高的。古往今來，看到老鼠而發出人生感慨的，恐怕只有他一個人。他的才能是出眾的，仕途也是順利的，雖然秦王逐客，使他遇到了踏入政界的第一次危機，但他很快就化危機為機遇，不僅官復原職，而且進一步受到秦王的青睞。一心建功立業的臣子遇到志在天下的君王，二人合力上演了一幕幕波瀾壯闊的歷史活劇。富貴至極時，李斯沒有忘記物極則衰的規律，這說明他的頭腦還是相當清醒的，但他“未知所稅駕也”的話，也說明了他有見識，無辦法。

    如果說他看到那只老鼠、寫出那篇雄文兩次改變了自己的命運，那么聽信小人趙高的話，再次改變了自己的命運。其實，當時身為丞相的他完全有能力掌控全局，但他以私廢公，作出了一生中唯一的一次也是最大的一次錯誤選擇。這一次選擇，使他人生的輝煌戛然而止。

    為什么李斯這個具有大智大慧、雄才大略的人會作出如此錯誤的選擇？

    答案只有一個字：貪。

    貪權，貪位，這是李斯最大的弱點。趙高正是抓住了他的這個弱點，最終讓他失去了理智。

    其實，秦始皇病重之際，身為丞相的李斯完全有能力掌控全局，但是……

    歷史是不能假設的。

    站在李斯墓前，望著眼前荒蕪破敗的景象，我的心中很不是滋味。

    以李斯的學問，他不可能不知道范蠡在敵國破后隱身江湖的故事，更不可能不知道同樣是以外國人的身份相秦的范睢最終辭職以自保的故事。他選擇了另一條道路。他相信扶蘇繼位會以蒙恬為相，但他似乎沒有想到，趙高與胡亥的關系遠遠超過他和胡亥的關系。他可能根本就沒有把一個小小的趙高放在眼里，但事實是，他錯了。

    古往今來，多少成就輝煌的人，因為一個貪字，被定在歷史的恥辱柱上；多少才智出眾的人，因為一個貪字，變得愚不可及；多少左右天下的人，因為一個貪字，無法左右自己的命運。

    我似乎明白了，為什么李斯成了一個被遺忘的人。即使惜墨如金的司馬遷為他寫出了最長的一篇列傳，也無法改變后人對他的漠視。貪者，無論是貪權、貪色、貪名、貪功還是貪利，從來就被人瞧不起。

    如此說來，在李斯決心出人頭地的時候，他的悲劇命運就已注定。他太貪戀權力和職務了。他辭別老師時說的話，具有濃厚的功利主義色彩。從后來的事實看，那是他內心世界的真實告白。他在富貴至極時“未知所稅駕也”的感嘆，是不是也預示了他的悲劇命運？

    今天的很多貪官在落入法網后，大都會感嘆，如果有機會重新選擇一次生活方式，他們將淡然度過每一天。落馬的重慶涉黑貪官、重慶市公安局原常務副局長文強在獄中就說過，他羨慕普通民警的生活。這，與李斯臨刑前的感嘆如出一轍。

    兩千多年過去了，時代發生了巨大的變化，貪者的感嘆怎么一點變化都沒有。